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二〇


  香港在我的眼皮下瞬息萬變。

  期限一延再延,然而,香港會所的拆除勢在必行。會所內的擺設裝飾,從地毯到水晶吊燈、一桌一椅都將悉數公開拍賣。黃蝶娘眼看她腳下經常踩踏的波斯、土耳其地毯、進餐時坐的桃花心木高背椅,在鋪上細亞麻布桌中的餐桌上動用的銀刀叉、水晶酒杯、浮現會所徽志的瓷盤——全都變成了號碼,裝印成一本厚厚的拍賣錄,待價而沽。

  「像一塊塊分割一頭垂死的巨獸,慘不忍睹。」她居然動了感情似他說。

  我無言以對。

  沒隔幾天,報上登載黃家的古堡——矗立於港島西海岸邊的古堡,將由某大地產商集團就地發展成兩層海景別墅群。

  掩上報紙,我回想那天黃蝶娘對香港會所的拍賣,反應超乎常情的強烈,幾次欲言又止。想來她那時已獲悉她曾祖母半個世紀前蓋的「雲園」,也將遭到同樣的命運。一向舌尖牙利、口不擇言的她,竟然無法啟齒告訴我這消息。

  古堡是為黃得雲的病而建的。

  一年到頭,她總是病懨懨的,身困思睡,每天有大半日門帳深垂,躺在床上想她想不完的心事。闔家上下為她的長期臥床而深感不安,請來春園街白須飄飄的老中醫,伸出抖顫顫老人斑點點的手為病人把脈,診斷出內傷七情、肝氣鬱結、氣滯血淤,開藥方幫黃得雲理氣活血,調經化淤。吃了幾劑,仍舊體虛腎弱,毫無起色。媳婦黎美秀自作主張,親自延請港、九西醫院內科名醫出診,來為婆婆看病。黃得雲一如往常,床帳深垂,隔著帳子沉聲不悅地打發帳前伺候的霞女,下去摒退客廳等候的醫生。

  黎美秀不肯遵從,上樓到婆婆臥房,探進頭來,看到帳子深垂的床前,擺了一雙繡金菊花的黑色緞鞋,畢竟沒膽子上去撩開帳幔。

  關於黃得雲的病情,她的曾孫女另有話說。

  「如果我早生幾十年,替Great Grandma把脈,一看她臉赤目紅,我立刻對症下藥,毫不猶疑地開下藥方。」黃蝶娘興致盎然地眨眨眼,「你聽好了,我的藥方是:壯男一名。保證她藥到病除。」

  她說黃得雲人好好的,根本沒病沒痛。她是性欲饑渴,夜夜不得抒解,才會抑鬱成疾,患的是心病。黃蝶娘還講了個故事來支持她的診斷:

  古時候有一位皇帝,眼見他的嬪妃一個個無精打采,面色黃黃,便召來太醫。太醫開出藥方:壯男數名。未消多時,嬪妃個個眉目生春,一掃深閨幽怨之色。太醫回報成績,皇帝指著跪在階陛下被榨幹不成人形的男子,問太醫:階下所跪何物?太醫回答:藥渣。

  笑過之後,我卻百思不得其解。撇開仰慕黃得雲的追求者不談,滙豐銀行的經理西恩·修洛,這個比黃得雲小了好幾歲的英國人,多年來不是一直如影隨形,深深愛戀著她?

  「唉呀呀,這你可有所不知了。」黃蝶娘學著粵劇唱腔,先擺了個身段,蘭花指朝我一指,「他們兩個呀,就像一壺凍水用慢火煮開,慢慢的煮——」

  本想細細追問下去,又恐怕黃蝶娘譏笑我這禁欲的中產階級中年女性應該更懂得這種心理才是。為了不願自討沒趣,話到唇邊,強吞了下去,改口問她建築古堡雲園的來龍去脈。

  三十年代中期,一位不知來自何方、精通堪輿風水的道士,雲遊來到般含道,抬頭一看,黃家樓房後依山而建的小花園,懸吊半空,危如累卵,便知屋中主人頗不安穩,於是不請自入。這位兩頰凹陷、面色黃蠟的道士一進門,一雙如炬的眼睛東望望西望望,一一觀察大門的格局氣勢,仔細看過廚房灶位,一語不發。來到小花園,指著四周圍種的桑樹連稱不妥。

  「『桑』與『喪』同音,主有禍起不測之災,陰鬼不招自來。」

  道士的到來驚動了臥床想心事的黃得雲,她破例請道士進入房內觀察床的位置。問了生辰八字,掐著黃蠟的手指一算,道士叫聲不妙。

  「女太太正逢三碧四綠木星主運時,為最兇險之殺氣。床位正對著桑樹,主招病短壽!」

  黃家上下央清道士化煞解災,依指示在大門入口處七赤凶星所在的方位養六條黑魚,門口懸掛塗金五層風鈴化克為生,又囑咐砍去園中桑樹,在黃得雲房門楣掛了一方照妖鏡,鎮攝邪魔。

  「砍掉那幾棵桑樹,誰最不開心?猜猜看!」

  「黎美秀。」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黃蝶娘驚異了。

  「咳,你怎麼猜到的?黎美秀愛吃桑椹,每年汁多又甜的桑椹吃不完,還分送給教會的信徒,這一來,她沒得吃了。」

  黃蝶娘並不掩飾她的幸災樂禍。

  道士臨別,約好一個月後當再回轉,如若屋主人未見好轉,必須另外想方設法。滿一個月,道士如約而至,見黃得雲並無起色,開口詢問黃家陰宅,黃理查不得不自道身世,據實以告,道士若有所悟。

  「原來是無陰基祖塋,無祖先骨骸令子孫受庇蔭感應!」

  於是,道出黃家若欲趨吉避凶,屋主人若欲向閻王買命添壽,惟有一途,在港島西邊面海的山嶺覓一風水名穴,築建穩如磐石之巨宅大屋安居。

  黃得雲聽了,長長歎了口氣,擺擺手:

  「唉唉,算了吧。我說好醜命生成,天地間一切自有定數,我認了!」

  道士聽了,歎稱前世所欠宿緣今已報盡,甩手飄然而去,自此不再出現。

  事隔不久,黃理查遇見一江西來的堪輿師,所言與道士不謀而合,依照指點方位尋去,在海島西邊的薄扶林找到一座小山嶺,夜晚似有燈高懸,光芒璀璨。黃理查納悶小山嶺遍植綠樹,尚未開墾,何來燈火?

  「呵呵,午夜懸燈,乃系地光自此穴射出,絕好風水妙地也!」

  江西堪輿師撫掌大贊。

  雲園興建的過程並不完全順利。

  開山劈石打地基時,山泥傾瀉,把一個工人活埋在泥沙中,抬起來時,臉色鐵青猙獰恐怖。此後怪事頻生,連最不信怪力亂神的黃理查也不得不答應在工地搭起祭壇請和尚念經灑淨,宰殺牛羊豬只,以三牲酒禮祭祀四方孤魂野鬼。儀式進行到一半,據在場的總工頭事後回憶,從北邊一股難聞的腥風撲鼻掃來,一陣又一陣,足足吹了一個時辰之久。野鬼勢眾,工頭提心吊膽,擔心牲禮不夠分食,回來報復。

  完工後,雲園像所有神秘受詛咒的古堡,鬧鬼的傳說層出不窮。日本佔據香港期間,雲園的地窖成為日本軍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場,夜裡傳出啾啾鬼哭之聲,舊魂加上新魄,雲園鬧鬼之說不脛而走。黎美秀自信有天主保佑,丈夫黃理查棄她而去後,獨守古堡,在二樓面海的偏廳釘上一個銅制的十字架,讓房內掛滿聖者雕像的陰鬱眼神陪伴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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