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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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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一算,梅夫人審查「不良」小說時,已是辛亥革命後八年。維多利亞女王駕崩了二十年,殖民地的英國女人竟然還保守到這種地步。更可怕的是英格麗當圖書室管理員的時代,在西方,女人已然公開參與世界。三十年代是女性勇於宣揚的年代,德國的雷尼雷芬絲姐為希特勒拍了一部《意志的勝利》,舉世傳頌。法國的香奈兒設計的服飾,早已帶著女人穿出自信。香港在英國人的統治下,居然還停留在「婦女不宜」的玩意。 黃蝶娘說我大驚小怪。 「維多利亞時代式的性壓抑,嚴重到當男人說些狼褻的話,女人——如果她是真正的淑女一聽了必定當場暈厥,需要用嗅鹽趕快把她救醒。」她望著我,「你一定以為淑女裝模作樣,故意做作。」 「如假包換。」 「錯了。她們的大腦下命令使她們暈倒,這是一種教養使然。我從小跟這些女人打交道,這方面懂得比你多,相信我。」 我相信她。 「一九一九年和一九三〇年對香港的英國女人來說差別不大。他們還活在維多利亞時代。」 晚會那晚,黃理查一個人前往,他先吩咐中環鮮花店送去兩打含苞待放的黃玫瑰。英格麗上臺高歌一曲《夏日最後的玫瑰》,台下最熱烈的掌聲來自黃理查,她原諒西恩·修洛一次失約,以後又試著透過黃理查接近這個單身女子個個垂涎的銀行家,每一次都是黃理查單獨赴約。兩人的談話總是圍繞著西恩·修洛,一直到找不到話說為止。黃理查轉而讚美她美妙的嗓子。英格麗找到了知音,絮絮說起她想當聲樂家的志願,從小就是伯明罕故鄉教堂聖樂合唱團的主唱,學校的音樂教師看中她的天賦,甚至課後還給她個別指導。 「何時請再高歌一曲,貝克小姐,讓我聆聽你那雲雀般美好的聲音?」 黃理查引用詩人的詩句。他辦了一張婦女會圖書室的借書證,為了多接近她,經常去借書。 「下一次演唱,唉,不知何年何月了。上次沒先練好嗓子,聲音有一點乾澀,當然不仔細是聽不出來的,我自己可很不滿意呢!」 婦女會二樓的房間很小,只擺下一張床、一個衣櫥和書桌,英格麗隔壁房住的是威爾斯來的女護士長,年紀很大,不穿制服也是全身僵硬,像個嚴厲的女管家。 「我哪來膽子在房間練唱,連浴室也是公共的,只好閉住嘴,有時候真的憋不住了,跑下去關在地下室展開喉嚨唱個痛快!」 英格麗無奈的垂下眼睛。一副寄人籬下的委屈。 「啊,多麼遺憾——也許有法子可想——」 入秋後一個飄雨的黃昏,英格麗關上圖書室的窗門,拎著鳥籠,正要下班。電話響起,黃理查在另一端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他為她找到一個幽靜隱密,可大練歌喉的所在,是一棟築在半山寶雲道盡頭一個紅土坡的小綠屋,周圍種了一片相思樹林。屋主是個退休獨身的工程師,上個月去世,侄子從愛丁堡趕來奔喪,小綠屋交給法院拍賣,黃理查一看就覺得適合英格麗練嗓子。 「——法院拍賣排到十二月初,我先把鑰匙拿到了。趁這空檔,歡迎您隨時來練唱。貝克小姐,想像您站在窗前,捧著雙手,對著林子唱歌,嘩,美妙極了——」 小綠屋客廳的壁爐、牆紙,以及擁擠擺滿一屋子維多利亞桃花心木的傢俱,使英格麗思念起她伯明罕的老家。對著黃昏的秋雨,湧起了陣陣鄉愁,她不禁展開喉嚨,低聲唱起《夏日最後的玫瑰》。 歌聲在相思樹林裡回蕩。雨停了,美麗的藍鵲成群結隊,撲拍牠們寶藍色的雙翅,忽上忽下滑翔,藍鵲朱紅的嘴和腳爪一閃一閃的,仿如隨著英格麗的歌聲起舞。 黃理查簡直看傻了,一曲終了,他感動地歎賞:「連鳥兒都被您的歌聲吸引,貝克小姐,您太了不起了!」 英格麗將小綠屋當別墅,帶著她的鸚鵡喬治來過週末。黃理查幫她安頓就緒,吃了她親手做的花生醬三明治,便說天色已晚,請貝克小姐休息,拿起帽子告辭,英格麗陪他走到陽臺,逗著鳥籠裡的鸚鵡,要牠說再見。 「唉唉,喬治,又剩下你和我了,可憐喔!」她戲耍著鳥兒,向身後的黃理查說:「黃先生,也許你不肯相信,每個晚上臨上床前,必須先把喬治放到衣櫥內,關起門來,我自己才敢脫——」 對她的欲言又止,黃理查好奇地問: 「哦,這是為什麼?」 「要不然喬治看到我脫下衣服的身體,會挑起牠的興奮,整晚在籠子裡跳來跳去,嘴裡發出咕咕的求偶聲,煩惱得很呢!」 黃理查突然把帽子一扔,伸手扳過英格麗雪白的肩膀,把她從鳥籠拉過來,第一次吻了她。 多年後,黃理查回味那一個晚上的舉動。如果當時戴上帽子離開,他將會為自己堂堂正正一個男人居然不如一隻鸚鵡而終生抬不起頭來。只是他吻了這心儀久矣的白種女人,還是金發藍眼,最純種的白種人,他給自己的勇氣嚇住了,回過神後,不敢再有進一步的行動,以當晚沒有留下來使他引以為憾。 為了感激「喬治」,黃理查到古董店買了個工藝精巧鑲著白銀的鳥籠,兩隻青花細瓷小杯薄胎細緻,古董店老闆一口咬定是前朝清宮流散出來的文物。隔天他拎了鳥籠,又帶了綠豆粉、酒餅蟲、水果去孝敬鸚鵡喬治。 五 一個舊的香港逐漸在我眼皮底下消失。 先是廣九鐵路的終點站紅砒火車站的紅磚一塊塊無聲無息拆除殆盡,只留下尖沙嘴一座鐘樓孤伶伶地面向維多利亞海港,憑弔逝去的榮光。接下來掌握殖民地金融經濟命脈的滙豐銀行,半個世紀前開幕酒會曾經被讚譽為「從開羅至三藩市之間最先進的建築物」。 十二層高穩如磐石的宏偉建築,也在怪手、推土機的摧殘下夷為平地。淺水灣酒店在改建之前,舉行了一連串的惜別舞會,來賓穿上二三十年代的服飾,隨著爵士樂翩翩起舞,懷舊一番。 有百多年歷史、殖民者權貴象徵的香港會所也難逃拆除的命運。 黃蝶娘陪她建築師朋友到香港會所出席一個保存古跡會議,這個團體的成員主要是久居香港的英國專業人士,會議上號召與會者聯名給港督施加壓力,讓他收回成命保留這棟建於上世紀末文藝復興風格的古老建築。 「坐在已經限期要拆的香港會所,聽這些英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出千百個必須把它當古跡保存的理由,實在太荒謬了。」黃蝶娘不無感慨他說,「坐不下去,我就離開了。走出會所,一陣風吹來,再睜開眼睛的剎那,我突然感覺到香港整個改變了,可不是嗎?舊火車站、老的滙豐銀行、淺水灣酒店,全都消失了,連香港會所也時日無多!」 我深具同感。 可是,一個新的香港也在冒起。五十二層東南亞最高的建築康樂大廈,造型具現代感的太空館落成了,地鐵通車了,海洋公園正式開放,連鎖速食店一家家到處都是,還有市區邊緣躥起的一棟棟公共屋屯,給低收入的市民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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