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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這次尖沙嘴東區的新填地拍賣,是在港督麥理浩與英國外相卡靈頓相繼訪問北京,探詢中共將如何處理「九七」問題後舉行的。麥理浩回港後,在記者招待會上表示北京重複過去的立場,待時機成熟之後,便以適當的方式解決,同時又聲明中共將會保護香港中汐卜投資者的利益。

  麥理浩轉達鄧小平一句:「請投資者放心。」華洋商賈大亨聽了,無異吞下一顆定心丸。有香港經濟寒暑表之稱的房地產業,立即升溫,一升再升。人人看好後市,炒賣熱絡。一年之間,中環的金門大廈四度易手,成交價節節上升,以倍計數。香港人稱之為「樓花」的預售屋,有如股票市場的期貨,投機者炒風達到空前熾熱,出現了輪番排隊長達四日三夜搶購樓花的紀錄。為了排隊引起爭執打鬥,甚至釀成命案的消息,報上時有所聞。

  香港人「在港言商」名不虛傳,連藝術中心供表演用的劇院也被政府租用來當做拍賣官地的舞臺。對我的大感訝異,同事們覺得我大驚小怪。拍賣那天,港、九的勞斯萊斯全部集中到藝術中心的停車場,出席拍賣的華洋紳商,大熱天,穿著深色的西裝,手持拍賣號碼牌子,矜持地相互微微點頭,算是招呼。

  壽臣劇院四百六十個從一開幕就被媒體批評為設計失誤不當,座位擠迫到不舒服的地步,今天換上一批與平時觀賞節目表演的觀眾有所不同的來賓,幾個常在電視露面的英資集團洋董事、經理,屈坐狹窄的位子,不時轉動兩條無處擺放的長腿,狀極痛苦。這兩年才暴發的地產新貴,穿著閃光的銀灰色西裝,手戴翡翠扳指,領口插上昂貴的金筆,財大氣粗形之於色,窄小的座位也顯然容納不下他們自我膨脹的身軀。真正具有實力的資深地產大亨,老謀深算,不肯親自露面,恐怕對手與之競爭,抬高價格,故意派名不見經傳的手下出席,安靜地持牌坐在角落。

  沒想到拍賣的過程卻是出奇的冷落沉悶。場中競投的各路人士,最多高舉二到三次的號碼牌,便後繼無力,被迫退出,抱手改當觀眾,靜觀英資集團與角落一個毫不起眼的黃面孔競投。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臺上拍賣官連珠炮似的價碼節節上升,兩支號碼牌卻是此起彼落,每一次舉手都是十分的緩慢,顯然經過一番深思熟慮。

  我在這一黃一白兩張面孔中,想到黃白混血的黃理查也曾經在香港地產史上叱吒一時。他以繼承保羅·遮打的遺志自許,認同人定勝天,人力可以創造新土地致富的理念。三十年代中期,大陸內地政局波動,日本的侵略步步逼近,黃理查看出隨著形勢惡化,將會有大批移民逃難南來,香港人口勢必大幅暴增,屆時寸土寸金的土地將會更為矜貴。黃理查說服退休養老的王欽山,鼓勵他東山再起,集資合組一家工程營造公司,步入保羅·遮打的後塵,由黃理查出面向殖民政府投標承辦九龍大角嘴的填海工程。

  這是一項浩大的投資,從設計到徵用海床,建造防波堤,鑿山取泥石到填沒水流緩慢的淺海、淺灣,耗費人力、時間無數,更不用說在填好的土地修路,築地下水道、排汙,一直到可供整地蓋房子,其間的周折及費用了。

  黃得雲捧著算盤,搖頭大歎填海工程成本太高,時間週期太長,短期內看不到投資回報。她對香港的土地資源另有看法。她認為受到先天地形的局限,可增辟的土地極為有限,與其耗費大筆資金與海爭地,倒不如投資現成的樓房,看準時機買下,坐等地價上漲,伺機賣出。不須任何勞力,便可坐擁厚利。然後再以賺來的利潤投資到規模更大的房地產,如此像翻觔鬥一樣,愈滾愈大。

  兒子黃理查要與港督合作工程,這使黃得雲又驚又懼。她一向對政府不具任何好感,也從來不信任它。自從被人口販子綁架到香港來的那一天開始到現在,黃得雲自覺從未受到政府一絲一毫的照顧,更遑論給她生活上的任何保障。她像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這全無地下資源的石頭島上掙扎著求生存,完全孤立無援。為了兩餐,得靠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手停則口停。政府對公共設施毫不熱中,華人住戶為了安裝一條水管供應樓上住家的食水,必須勞動華人領袖三番兩次的申請,但市民稍一觸犯英國人的規矩,懲罰起來可毫不留情,苦刑毒打戴枷立木籠無所不用其極。

  英國人採取種族隔離,渡輪分等級,上層是白種人的專利,黃皮膚的華人不得乘坐,甚至連電車、公園都主張另設白種人座位,阻止華人混入。黃得雲聽說有一個華人新貴,有意在太平山頂建築一棟別墅,港督卻寧願以山下一棟樓相贈,勸他不必上山。

  從事房地產買賣後,黃得雲對政府厘定的土地制度尤其忿忿不平。她拿著胼手胝足,辛苦幾十年,一分五毫攢下的血本換得油麻地一塊土地。簽約時,律師樓的師爺竟然向她說明,什麼香港的土地屬於英皇所有,業主雖然花了錢,但不表示擁有土地所有權,而只享有使用權,等於是向英皇租用,還必須有個期限。除此之外,每年必須繳納地稅,期限滿了以後,土地得歸還英皇。

  黃得雲一聽,轉身便走,後來打聽出租用期限滿了以後可以再申請續約,才勉為其難的簽了字。

  這樣的政府,黃理查不僅不與它保持距離,竟然還要合作填海造地,做母親的不明白了。自從兒子結了婚後,母子之間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默契,兩人對香港房地產的發展前景也各懷己見,有了分歧。黃得雲聽信風水先生的鐵口斷言,看好銅鑼灣。

  「鵝頭起高樓,一世永無憂!」

  風水先生說銅鑼灣到灣仔的形勢有如一頭鵝,以鵝頭的風水為上,無怪乎靠走私鴉片起家的英商怡和洋行,一早捷足先登,霸住鵝頭大片土地大蓋倉庫囤積貨物。黃得雲退而求其次,有意在電車道兩旁物色舊樓翻新重建傳統長廊式可避風雨的唐樓,地面經營店鋪,二三樓可當住宅。

  黃得雲的計畫卻遭到兒子的否決。黃理查對銅鑼灣的房地產前景採取保留態度,雖然它從三十年代初期開始,已經成為香港的商業、旅遊中心。銅鑼灣的地理形勢因三面環海,圓圓如一面鑼而得名,有關它的風水地勢,黃理查寧願採信精於堪輿的賴布衣之說:

  「銅鑼灣有鑼無槌,銅鑼不響,只能為島之次,不能為島之首。」

  銅鑼灣地勢上的缺陷,不幸被賴布衣言中。

  二

  黃理查平生出售的第一塊地皮,便是在中環德輔道與利源東街之間的地王。那是一個絕對值得紀念的日子。黃理查剛當上渣丁洋行買辦,便掘到生命中的第一桶金,按照他和馬臣士大班的約定,百分之十的傭金入了他口袋。一筆數額龐大的款項,他一個人賺的。黃理查簽了約,一直到下午還是興奮不已,開心得嘴合不攏。下班時,他不搭自備的人力車,自覺局促的座位容納不了他陡然膨脹的身軀。黃理查揮舞四肢,逸興遄飛地往家的方向走。

  這是一個怡人的暮春黃昏,激蕩的情緒令他渾身發熱,西裝外套穿不住了,他把普魯士藍的西裝上衣脫下來挽在臂彎。黃理查相信是這套西裝帶給他好運,他極力擺脫傳統買辦的形象,不願像王欽山舊式老派的裝扮,長年一襲唐裝長衫,看起來整個人懶散沒精神。一爬上渣丁洋行買辦的職位,黃理查穿著力求西化,每天西裝革履來上班,按照季節更換帽子。

  他聽過一個故事,洋行的英國同事講的,馬臣士大班到巴黎香謝麗舍大道一家高級禮帽店訂制冬天的大禮帽,白髮蒼蒼的店主取出馬臣士祖上兩代的帽子尺寸向他致意:「能夠為尊貴的馬臣士家族三代人服務,令敝店深感榮幸!」

  黃理查聽了,也不禁肅然起敬。他一向心儀大班的穿著服飾,一有機會被召見,遵循王欽山前輩教下來的規矩,為了表示謙卑,不能看大班的眼睛與他平視。黃理查把視線落在大班胸前,研究他身上出自倫敦名匠剪裁的西裝衣領。這一季又從寬變得稍微狹窄了,從單襟變成雙襟,這是時下流行的款式。在黃理查心目中,馬臣士大班引領殖民地的男裝潮流,他耳朵聽著指示,用眼睛把大班衣領、袖口的剪裁線條牢記於心,然後由士丹利街的上海師傅依樣畫葫蘆仿製。黃理查很得意身上穿的牛津襯衫的小圓領模仿得幾可亂真。他挽在臂腰的這件普魯士藍西裝上衣,窄領雙襟,應該是倫敦、巴黎流行的式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前面兩排扣子,裁縫在香港買不到大班身上那種鏤刻花紋的純銀扣子。這是黃理查唯一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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