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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雕花的太師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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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黃得雲母以子貴,證明屈亞炳的判斷是錯誤的。這是後話。 亞當·史密斯,從新界接管之役回到潔淨局恢復原職之後,仍是率領手下清潔工按照規定洗華人住宅區藏汙納垢的街道。他光亮照人的皮鞋在石板地上踩出橐橐聲,戴雪白手套的雙手威嚴的在背後交叉。可是,屈亞炳從他的舊同僚口中得知,這英國人與以前不同了,人變得怪裡怪氣,脾氣也難以捉摸。例如他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手叉腰,對手下惡言惡語喝斥,有次還動手打了個行動本來就遲緩的清潔工一記耳光,作威作福打完人後,又好像很後悔的樣子。還有耶穌復活節前夕,他把一個信天主教的職工喚到前面來,當著眾人稱他是「上教堂之前先拜觀音的土著」,大肆羞辱他,不留餘地。 這些傳言都不無根據。亞當·史密斯確是愈來愈不瞭解自己,愈來愈不滿意自己了。他的上司溫瑟先生談到白人在非洲販賣奴隸,認為那些黑人很多還是未開化的野蠻食人族。 「把這些野蠻人運到歐美大陸,」溫瑟先生噴出一口雪茄煙,振振有詞,「讓他們學習西方人的文明和理性,給教化成為人類的成員,其實是做了好事。」 亞當·史密斯聽了,表面附和,心裡卻對這種白人殖民者的論調有所質疑。就在他鞠躬退出上司辦公室的時候,他嫌惡地放棄了以溫瑟先生為榜樣,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的打算,他也自此不再與殖民地除了官僚以外的另外兩種人:宣揚上帝的傳教士和專注于掠奪的商人有所往來。亞當·史密斯常是獨自一個人坐在香港會所的酒吧喝悶酒,往往從下班一直喝到夜深。 有次碰巧一位漫遊的旅行畫家路過香江,在會所的酒吧與史密斯萍水相逢,幾杯下肚,畫家講起他在剛果叢林親眼目睹白人商隊搜括象牙的貪婪以及擄掠奴隸的殘暴。 「其實也不是沒有前例,」旅遊畫家呷了口威士卡,「幾個世紀前,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他把那土地上的黃金、財富說成是自己的,獻給西班牙的國王與皇后。」 史密斯聽了默不作聲,勾著頭喝悶酒。旅遊畫家又喃喃說了些乘竹筏沿剛果叢林的溪流寫生,兩岸土人的奇風異俗。分手時史密斯建議畫家明天一早搭輪渡過九龍,花上半天腳程去新界岑田畫畫寫生。他相信畫家一定和自己一樣,也會為那中國田園農村的風情所迷,著魔似地在村子裡的廟宇、家祠、拱橋之間繞來轉去,然後倚在牆角,拿出畫筆速寫老榕樹下抽旱煙、下象棋的農民,廟場上騎竹馬嬉戲的小孩。 史密斯睜著酗酒過度充血的眼睛,微醺中,彷佛回到那村子,立在燈籠鋪前,迎面一個綁了條藍花布頭巾的農家女,手上松松挽了只竹籃,從窄得像袖子的小巷走來,尖尖的下巴和走路的姿態使亞當·史密斯想起長久以來一直試著忘記的那個女人。她被綁架賣到香港擺花街南唐館當妓女之前,也是這身打扮吧?一身洗白了的碎花衫褲,耳垂戴著銅圈,眉眼清新一如這農家女。他想像鄉村特別皎潔的月光下,黃得雲坐在天井紡紗,他躺在竹椅耳聽蟲鳴唧唧,啜飲燙暖的米酒;微醉中,以為自己在萬里之外的異鄉找到了酷似家鄉的天地。他吹短笛、朗誦丁尼生的田園詩的勃萊敦故鄉。 可惜他不是在這青山圍繞的田床認識黃得雲,而他希望被派駐當地的警察局,每天從小屋陽臺眺望山坡上米字旗緩緩下降,一天過一天的想望也落了空。、 史密斯頭一仰,半杯威士卡一飲而盡。他還有一個去處——石塘嘴的奇香妓院,等一下他去到門口懸掛「奇花堪悅目」,「香草可怡情」紅底黑字對聯的妓院,從燈籠高掛的騎樓進去,二樓花筵酒廳的角落,有個隱僻的密室,連一般經常出入花叢的老飲客都不得其門而入,妓院老鴇因他身分特殊,為他另辟的密室。暗門輕輕一推,燈下等他的不是彩繡輝煌的黃得雲。蝴蝶,我的黃翅粉蝶。奇香妓院也不是擺花街的南唐館,今晚等著侍候他的女人隨著史密斯當時的情緒來決定。他常是喝得醉眼朦朧,伸手往那排脂粉豔光隨便指著其中的一個,就是她吧! 今晚他摟住一個豐肥的女體,想到至今仍然被引為笑談的妓女、嫖客開荒的故事,他居然也參與有份,史密斯拭去唇邊的花雕殘酒,自嘲地笑了起來。 夜夜行歌侑酒、妓寨如雲集的石塘嘴,本來是香港海邊一座崢嶸的石山。開埠後,最早是由惠州渡海而來的客家石匠聚居,以採掘花崗石當建築石材維生,石山漸漸被鑿平下陷成為石塘。由於距海不遠,聚居的石匠不堪海盜騷擾,紛紛遷走,石塘嘴變成荒村廢地。 一九〇三年,香港政府在此處的填海造地工程完成。然而,這一大片新填地卻可惜無人開發,而相距不遠的水坑口,卻是酒樓、妓寨雲集,相比之下,石塘嘴尤為冷清。殖民政府想出一個絕招,明文下令以水坑口地方太過狹窄,無法容納日益膨脹的妓寨,限期封閉,往西移到石塘嘴。以妓寨、酒樓來繁榮這片移山填海的新土地。 妓寨、酒樓不敢違抗政府明令,又不願失去尋芳客,只好安排交通工具,在水坑口接送以之招待飲客。華文報紙上常登載這樣的廣告: 「設有黃包車多輛,於每日下午五時至晚上一時,常於水坑口接載貴客往來。」 石塘嘴經過娼家與酒樓商人蓽路藍縷拓荒經營,又把地僻人稀的荒地改變為冠蓋往來、夜夜笙歌繁華無比的煙花地,「塘西風月」遠近聞名。 四 妓女、嫖客開荒的故事,黃得雲也略有所聞,她看了《華字日報》那段廣告,事不關己的合上報紙,起身為十一姑遞上燕窩。 黃得雲從裡到外換了一個人。 每天清早起身,穿上攤在竹椅上昨晚臨睡前選好的衫褲,抹勻腮邊淡淡的胭脂,抿了一下雙唇,放下小鏡子,領著兒子理查寄放附近的吳奶奶家,路上一遍又一遍叮囑兒子乖聽話。然後從水月宮廟場前賣花女挑了兩樣帶露水的鮮花,玉蘭和含笑,攤開棉布手帕包好,等下給十一姑挑一樣聞香,挑剩的她把它別在自己襟前。一腳跨入當押後院,傭婦把梳洗妥當的老太太扶到大廳太師椅坐下,一旁的茶几擺放著當日的《華字日報》,等待黃得雲來朗讀。從她打開報紙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將豁然開朗,隨著報上的中外新聞,越過幽暗的大廳而變得寬廣無邊。黃得雲像海綿一樣地吸收,豐富了她的見解與知識。 更直接的影響來自見多識廣的十一姑。黎泉入獄那兩年,十一姑坐在太師椅,盤起腿接掌公興押的非凡成就,令黃得雲嘆服之際,更無限羡慕。 「老東主給當差的帶走了,不要說當押同業,就連街坊鄰居,三天兩頭來當樓探頭探腦,看我們幾時關門。我十一姑偏偏不服輸,」回憶到這裡,她挺了挺胸,「這口氣說什麼也要爭。我點了三根香跪在黎家祖先面前,發誓替老爺撐起公興押的門面,等他兩年出獄回來了,我雙手捧上奉還。」 十一姑接掌一個月不到,當樓來了一筆大生意,祥裕商號載滿了絲綢、茶葉的貨船,遇上颱風在廈門海灣沉沒,這間上環數一數二的商家一時周轉不靈,暗地派了仲介人前來公興押試探,有意以祖上三代珍藏商周青銅器典當套現,當期講明不超過一年,利息從優。 「當樓老掌櫃不敢定奪,來到大廳垂眉低眼請我抓主意,是當還是不當。我看他老人家彎腰站在一旁,等我發落。不知哪來的膽子,牙一咬,點了一下頭。老掌櫃像領了聖旨退出——就憑我一句話——」 回味權力的滋味,十一姑塗了胭脂的雙頰泛出光彩,她一下變得容光煥發。此後當樓的十幾個夥計,就憑十一姑一句話行事,屏息等待老掌櫃從大廳請命回來的結果。 「成千上萬的當銀經我手裡流進流出,那時我也就你這年紀吧,阿雲。」十一姑得意地擺頭晃腦,「再大也大不了你兩歲。咳,九龍庵裡那師姑,怎麼樣也估不到我印月有這本事,裡裡外外幾十口家小,憑我一句話——」 禁不住好奇的誘惑,趁十一姑午睡未醒,黃得雲偷偷坐上太師椅,盤起腿,想像十一姑呼風喚雨的神氣,心嚮往之。 黎泉老東主百歲冥壽那天,黃得雲小心翼翼從太師椅攙起十一姑,半挽半擁著把她引到黎泉的遺像前。十一姑拄著銀頭拐杖跪拜下去,等黃得雲再扶她起身。十一姑呆滯著臉,仿如魂魄給亡夫的遺像攝去了,人已隨他而逝,剩下的只是一具無足輕重的皮囊。黃得雲把手插在十一姑的腋下,感到抓在手中的只是衣服。那天為了祭拜亡夫行大禮,十一姑穿上暗紫團龍宮織緞袍,硬硬的緞子十分扎手,她摸不到十一姑的皮肉。 自此十一姑精力不濟,她不再像從前一樣一邊聽報上的消息,一邊好作評論。現在她多半時候,閉上那只好眼,看似盹著了。黃得雲看老太太久無動靜,以為她斷了氣停止呼吸,駭然的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久久才感覺到若有似無的呼吸。 平日極少在家的東主,看她鬱鬱寡歡,變著花樣博老太太開心。他拎著蒙黑罩子的鳥籠,到十一姑跟前變魔術似的把黑罩子一掀,鳥籠的畫眉吱吱啾啾悅耳地唱起來,然而十一姑只是茫然著臉,聽而不聞。夜裡天井的幾盆曇花盛開,月光下美得很不真實。黎健東主命男僕把曇花搬入大廳,給行動不便的十一姑欣賞,她依然只是睜著眼,視而不見。元宵花燈遊街,黎健想用轎子抬十一姑出門賞花燈,被黃得雲勸阻,才打消念頭。 十一姑氣若遊絲,身子逐日乾枯。她開始散發出一股味道,一股屍體發臭的味道,黃得雲挨近她幫她拭去唇角的茶漬時聞到的。她害怕一個人陪侍十一姑待在那黑影幢幢的廳堂,四周黎家祖宗神主牌位、遺像影容圍繞。 趁十一姑愈來愈長的午睡不需陪侍,黃得雲爬樓梯上天臺透氣,順便幫當樓的學徒亞明翻曬當客典當的細軟衣物。為了預防鼠咬蟲噬,當鋪按照老規矩,一年春、秋兩季把當客的長袍馬褂、絲綢褶裙、皮貨拿到天井翻曬。從亞明口中零零碎碎的談話,除了他自己當學徒的甘苦,還為黃得雲勾勒了前面當樓營業操作的情景。她興味十足地聽著,引發了天生的好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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