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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雕花的太師椅(3)


  櫃檯砌得高,十一姑說是為保護當樓的人:「有些當客急著等錢用,也有不滿意掌櫃開的當銀,嫌太少,一爭執,當客伸手揪住掌櫃的衣領,扭打起來,可要出事情的——」

  十一姑眨眨好的那隻眼,壓低聲音不無神秘的告訴黃得雲,櫃檯的那兩三個視窗開關自如可大可小,是活動的。黃得雲若有所悟的點點頭,當鋪中廳擺的雲南石屏風、全套鑲螺鈿酸枝桌椅等體積龐大的當物想必就是打那視窗搬進來的。

  「碰到盜匪來搶,小窗口可用來當槍眼,架上槍,發炮抵擋。」

  「盜匪來搶當鋪?」

  黃得雲嚇得打了個哆嗦,屏息等待十一姑往下說,老太太思路一轉卻扯到乞丐爛仔搗亂公興押的往事上去了:

  「爛仔要錢不要命,想起來都噁心。大年節下的,進了當鋪,掌櫃看他一身破衣,問他所當何物?爛仔右手舉刀,左手放在櫃檯上,喀嚓一聲——」

  黃得雲寒毛豎立,肩胛高高聳起。

  「喀嚓一聲,剁下一節尾指。你看它值不值十兩銀子?掌櫃的怕惹事,付了錢請他出門了事,櫃檯流了一攤血——」

  也有乞丐夥同江湖無賴企圖詐騙當鋪:

  「無賴打扮得像個富人,穿綢長衫,乘車帶僕,好大排場。」十一姑歷歷在目的形容,「進了當鋪,脫下手中一對金鐲子,開口要當二百銀。掌櫃一看,是包金的假貨,當下拆穿,趕出門去。第二天,報仇來了,不知從哪里弄了個死人,故意擺在當鋪門口,觸我們黴頭。阿雲你來了這些日子,也聽多了當鋪靠食利錢,最注意好采頭,弄個死人來——」

  「結果呢?」

  「還是花錢消災嘍。掌櫃又塞銀子又說好話,才把死人抬走。」

  暑天長日漫漫,整張《華字日報》,黃得雲從頭條新聞念到副刊也不過日午,下午十一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從午睡醒來,黃得雲扶她坐回太師椅,裝煙遞茶侍候著。一老一小兩個本來素不相識的女人,坐在黎家暗沉沉的大廳打發太陽下山前的辰光。往往十一姑不堪悶坐在那裡,總會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憶公興押的過去,說些當鋪掌故趣事來排遣永晝。從記憶的碎屑裡,她挖出一段饒有興味的往事,斷斷續續說了兩天。

  黎泉坐牢第一年,一個自稱上環開珠寶店的商人拿了一顆南海珍珠求當。當押老掌櫃一看這顆珠大如蓮子,圓滾精滑光潤,便趕緊請他到客室奉茶商量,出到二百五十元,當客堅持非三百元不當,他可回珠寶鋪取十粒珍珠抵那五十元的差額。不一會真的捧來一盒珍珠讓老掌櫃挑選成交。

  「這些珠子留在貴大押過年,元宵後我一定來贖。那當客丟下這句話。」十一姑回憶,「老掌櫃送了客,把珍珠分盆裝好,取出那粒南海珠再一看,人倒退了幾步,面轉灰白,我知道發生事情了。」

  原來騙子趁老掌櫃聚精會神挑選小珍珠時調了包,拿走真的南海珠,留下贗品。老掌櫃自覺聲名掃地,向十一姑辭職返回鄉下。

  「我問他可有回轉餘地,結果老掌櫃將計就計,下帖邀請同行和珠寶業的老闆到三元茶樓設宴話別,當場拿出那粒偽珠,親手用鐵錘擊碎,說是永絕後患,免得同行繼續受騙。」

  十一姑說到這裡,頓了頓停了下來。她捧著水煙跌入記憶的深處,一時失了神。這段掌故的結尾是黃得雲費了好大勁,從往後十一姑零碎的敘述中拼湊得來的:

  老掌櫃當眾擊碎那顆假珠後,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敲當押大門,來人手上拿了當票和三百元要贖回那顆南海珠。老掌櫃大喜過望,從保險箱取出來那粒偽珠,還給當客。那人看了半天,認出是那粒珠沒錯,悻悻的走了。

  這事巧妙在哪裡?

  十一姑瞪著那只好眼,考問黃得雲。眼風銳利如昔。

  「待我回去好好想想。」

  黃得雲囁囁地回答。她傾前把蓋住十一姑膝上的毛氈拉平,望著這位已入殘年的老太婆,她看上去是經歷一切掙扎過後心如止水的平靜。黃得雲遺憾她沒早生幾年,趕上十一姑風華正茂的年歲。自從當押東主黎泉人獄坐牢的那一天,十一姑扶著貼身侍女嫋嫋步出睡房,來到黎家大廳在這只酸枝木雕刻氣派的太師椅,盤腿坐下,手捧水煙垂簾主掌公興押,隔著天井遙控前面當樓的操作。她這樣坐著,已經坐了整整四年。

  年深月長,十一姑逐漸一寸一寸的縮小。黃得雲在她四周已加了兩床毛氈圈圍,使她不致東倒西歪。十一姑已經幹縮得像個孩子,雙腳都夠不著地面。然而,她的眼神依然犀利,她的心算還是靈光準確。黃得雲可以從她那裡學到太多的東西。

  兩天后一個亮麗的早晨,黃得雲到當押上工途中經過水月宮的廟場,從賣鮮花的女孩接過一束珍珠似的茉莉花,她買來給十一姑別在大襟前聞香的,突然悟出前日話題的答案,迫不及待趕去說給十一姑聽。

  「我想出來了,老掌櫃在茶樓打爛的,是另一粒假珠。他設下圈套,誘那騙子上當。結果真的拿當票回來又想敲詐,沒料中了計。」

  十一姑滿意的點點頭:

  「真是聰明女一個!」

  三

  黃得雲還見過屈亞炳一次。有天她收工回家,路過敏如茶樓,瞥見一個極熟的背影,屈亞炳正推開茶樓的門進去。黃得雲眼快,看到他腳下的黑布鞋,傻頭傻腦。還是一雙黑布鞋,她夷然的噘嘴別過頭去,心中毫無遺憾。

  端午節那天,屈亞炳走出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兩天后,阿興婆搖著鵝毛扇興高采烈來敲他單身宿舍的門。她終於給屈亞炳說成了一門親事,上環街市米店老闆的小腳千金。

  「你屬狗,她是只猴子,生肖相配,富貴雙全。俗話說得好,紅狗白猴滿堂紅,合婚相配樂融融。」阿興婆自得的搖著鵝毛扇,「我給你算過八字,千萬不能配屬羊的。俗話說得好,黑狗不能進羊圈,羊狗相配不到頭。」

  屈亞炳也拍拍胸慶倖沒給黃得雲迷惑騙上了,把那屬羊的娼婦娶進門,不就完了。女子屬羊守空房,必克死丈夫而寡居。阿興婆告訴他,屬羊的女子,上半年生的,自說是只馬,下半年生的,說是一隻猴。

  「米店千金真的屬猴,這點你放心!」

  那娼婦毫無心機,不懂避忌,直言不諱她的生肖。屈亞炳翻閱婚配生肖八字的相書,讀到「羊狠狼貪。羊者壯也,壯則善淫。女壯不可娶,娶者不利其夫」。易經屬羊生肖的姤卦是由一個陰××和五個陽××組成。屬羊的女子命裡配五男。相書上白紙黑字,娼婦腮邊那顆美人痣生的位置主殺五夫。屈亞炳心中一懍,相書一丟,雙膝落地跪在亡母影容前拜了又拜,感謝亡母庇護,令他免遭克死之劫。

  他推測黃得雲逃不出三種下場:

  一是憑她幾分姿色,給人作妾。這算是最幸運的。

  二是重回青樓墮入風塵,過兩年姿容殘敗,買幾個女孩自做鴇母自立門戶。憑她腮邊那顆痣,多半是這個下場。

  第三種結局,看破紅塵,到山上當女尼念經茹素了此殘生。

  黃得雲的下場無一被他言中——起碼就目前來看。她會到當鋪自食其力,屈亞炳始料不及,憑他多疑慮的個性,猜測其中必有原因。

  要不是自己也曾經和那娼婦攪得不清不白,憑他愛惹是生非的天性,以及專事打小報告的職業訓練,屈亞炳必會向他的前任上司揭發天大的秘密:濟公聖廟水月宮旁斜街小屋,藏了他的私生子,今年已經七歲。雜種混合的眼珠灰濛濛的,臉色比他老子還要蒼白。頑皮翹起的鼻頭,雖然不長雀斑,明眼人一望便知是亞當·史密斯的翻版。

  據屈亞炳的最新情報,說是那娼婦一心一意想讓私生子當番書仔,受英語教育,打聽出也是混血出身的大善人何東先生捐獻一塊地,蓋了一所小學,聲明不分種族、信仰招收學童,黃得雲雀躍萬分,一早替兒子登記。沒料英國殖民者採取隔離政策,硬性規定這所小學只給白人學童專用,黃理查慘遭除名淘汰。據說做母親的無法可想,百般不情願的把兒子送到華人學校,事先教他要是班上頑皮的同學嘲笑他鼻高眼深,因長相奇怪而欺負他,便說是有滿洲人的血脈,千萬別透露父親是英國人。

  屈亞炳知道殖民地的白人社會對混血兒的歧視遠不止于排斥在英童學校之外,長大後,香港會所的會員證與他無緣,也不准參加任何一項運動成為團員,總之英國人的社交圈絕對不會接納他。在事業上,則不管能力再高,也只能領半薪。黃理查除了混血雜種,還是個見不得天日的私生子,母親又是娼婦出身,屈亞炳滿意地推測,簡直毫無前途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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