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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雕花的太師椅(2)


  隨後是個男孩扯開喉嚨:

  「五香蠶豆,買又香又脆的五香蠶豆!」

  再過一會,剃頭的會把熱騰騰的擔子停在她門邊那棵榕樹下,磨刀霍霍等著顧客上門。梳頭婆也揀了個陰涼的角落,坐在小竹凳上給鄰居婦女挽面、梳頭。賣豆腐花的從門口走過,緊蓋的木桶滲出一絲白汽。

  水月宮附近沒有一雙閑著的手。

  黃得雲在屋子裡待不下去了。她擄過天九牌迭成十堆,決定到三元茶樓找周嫂。從五斗櫃搬出衣物,攤了一床,拿不定主意穿什麼去見工,最後選了一套半新舊湖水藍圓角衫褲,已經洗成寬寬大大,遮掩了翹鼓鼓的一對乳房。臨走又退下腕上那只不離手的玉環,頓時兩手空空,很不習慣,必須抓點什麼有個倚靠,便捏了條粉紅紗巾,出門走了兩步,自覺捏了手帕去搵工怕人笑話,把它塞入衣襟,這才上路。

  周嫂包蝦餃做叉燒包的三元茶樓,和敏如茶樓才隔了一條街。屈亞炳三十歲生日那天,兩個身穿絲質團花襯墊長袍的男人,在他之前推門上了敏如茶樓二樓,屈亞炳自慚形穢終於失去進去給自己做壽的勇氣。從這兩個人的打扮穿著以及驕矜的神態,他曾經告訴黃得雲,為首那個手裡拿了把象牙扇的,應該是當鋪大押的東主,後面跟的是掌櫃。

  黃得雲牢記於心,穿過人力車、轎子忙碌往來、行人如流水的馬路,文鹹東街口轉角處,聳立一棟構造奇特的建築。三層高樓房,臨街的外牆是黃麻石砌成的,堅固得像一座碉堡,左右沒有樓房相挨。這座孤立的黃色三層樓,高高的門牆嵌了一個日字形的「押」字,門眉橫刻「公興押」,招牌是扁盾形聯綴一個圓圈蝙蝠形狀。這棟臨街兀自矗立的當鋪,看在黃得雲眼裡,透出一股神秘森嚴。

  繞過擋著屏風照壁的當鋪門口,她從偏門被帶入公興押東主家人居住的後院,穿過長長的天井,來到陰幽深暗的廳堂。一待視線逐漸適應廳內的陰暗,黃得雲找尋那個手握象牙扇,身穿團花襯墊絲長袍的當押東主。

  距離她三四尺遠黑漆長案供桌前左方,一張氣派非凡的雕花酸枝太師椅上,盤腿坐了個小老太婆,有個高大的女傭侍立在她身後。大廳幽靜無聲,只有老太婆咕咕抽水煙的聲音。大熱天太師椅圈圍著厚厚的呢毛氈,旁邊擱了一隻西洋紳士用的銀頭手杖。小老太婆一身黑絲絨閃著幽光,周身透著一股黯淡的輝煌。大襟胸前一排金光閃閃的鈕扣,是用華僑從金山帶回來的美國五角金幣做的。捧水煙的雙手戴了長及胳臂的雪白絲手套,西洋仕女赴隆重宴會的行頭之一。長手套戴在幹縮的小老太婆手上,居然尺寸合適。黃得雲想像長手套下雞爪似的手掌,怯怯的把視線偷偷往上移,小老太婆風乾核桃似的臉頰,高高的顴骨塗了兩塊紅紅的胭脂,連眼圈都揉紅了,左邊一隻眼眶下凹,戴了無邊的單眼鏡片,放大的眼珠玻璃珠子似的,動也不動。

  她就是四十年前扭轉乾坤挽救公興押老東主一命,當押界同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十一姑。

  二

  粵東黎家從清朝初葉經營當押,世代相傳;到了黎泉兄弟這一輩,生意更為火旺。道光以來,沿海頻受帝國處寇掠奪,兵火動亂,農村破產。為了借貸應急,人們只得罄其所有典當,黎家兄弟在元朗、上水、大埔墟市開當鋪,生意興旺,「公興押」招牌遠近聞名。

  鴉片戰爭後,黎家老三黎泉過海來香港發展,開了港島第一家當押店,沿用公興押老字型大小。當鋪規模形式依照中國式傳統古法一脈相承:招牌圖案的蝙蝠,象徵福利好彩頭。一進當押店,門內橫了一塊照壁,上面貼了囍字。當鋪櫃檯高過人頭,圍上鐵柵欄,當票沿用古老當譜,畫符似的毛筆字,只有當樓中人才懂得辨識。

  公興押經營得法,很快在殖民地上立足。黎泉為人傲氣,對上門敲詐的員警橫眉立目不肯遷就,差佬尋隙報復。開埠初期,香港治安混亂,海盜山賊鼠竊狗偷把劫掠或偷竊的財物拿到當鋪押換現金銷贓,典當物品無需報上名姓地址,當鋪押入賊贓在所難免。

  公興押收了一隻貴重的西洋金表,員警查出是盜賊從一英國人家中偷竊之物,黎泉為此吃了官司,被指控賊贓罪。案發時,正碰上導致第二次鴉片戰爭的「亞羅船事件」,英國統治者怕華人報復反擊,主審黎泉一案的按察司殺雞儆猴以案情重大判以十四年充軍南洋的重刑。黎泉成為殖民者懲一儆百的犧牲品。

  輕罪重罰,黎泉在法庭上抗議不服,堅請改判,出動六個員警才把他拽下庭去。後來黎泉家中的六姨太十一姑搭線斡旋賄賂撫華道英國高官高和爾的華人姘婦,費盡周章,結果透過高和爾講情,改判二年徒刑,取消充軍十四年的原判。

  十一姑對黎家有功,黎泉故世後,傳到孫子輩仍受尊崇,公興押從東主到當樓夥計個個對她言出必從。

  十一姑原是出身九龍廣濟庵賣笑的尼姑,法名印月。小時候算過命,說她生辰八字克父,被送到尼姑庵寄養。庵主看中她一張人見人憐的小臉,便悉心培育,從小不讓她添香、種菜、挑水,當個把褲管紮起來做粗活的「紮褲尼」,而是親自教她讀誦佛經、道典,又延請文人畫家教以詩詞書畫,把她薰陶成一個色藝出眾的妙尼,帶到死了親屬的富戶家中念經打醮,超度亡者。趁做法事功德時,勾引喪家富而好色的主人約請來庵燒香禮佛,追薦亡者。待庵主師姑索得重金後,才被引入曲徑清幽花木深深的禪房雅室,珠簾一卷,室內古銅宣德爐燒著透腦迷魂的沉香,桌椅雕鏤精工,牆上懸掛名人書畫,曲格櫥櫃擺設名貴古玩,令來客有飄然出塵之感。

  妙尼印月身穿玄色綾羅,衣釵開得很高,露出雪色絲長褲,手持念珠,頭戴尼冠,嫣然微笑見客,合掌施禮:

  「阿彌陀佛,難得檀越光臨,使出家人的茅庵頓成淨土了。」

  然後款款坐了下來,獻果香茗,暢談大藏、金剛經典的精要,消解來客守財的想法。妙尼陪客下棋,不乏妙著,每能挫敗施主。逢她興起,彈琴一曲,音韻清雅。公子豪客捐足香油金,便在尼庵開廳飲宴,一席名師精製,世俗人不易嘗到的齋筵所費,貴過妓院的花筵數倍。若要成人幕之賓,必須聽任庵主師姑宰割。

  九龍廣濟庵的印月與她的師姐師妹,口中說法,座上參禪,其實暗地裡被庵主操縱當做斂財的工具。傳說印月隨嶺南派名師學畫,寫得一手蠅頭小楷,又擅畫山水,有天清興一揮,畫了一幅梅蘭,自覺不滿意,搓成一團隨手拋棄,小沙彌、紮褲尼爭相拾起,找裱畫師傅為之裝潢成軸,結果高價賣出,一時傳為佳話。庵主師姑笑指她為招財童子,儼然以觀音視之。

  廣濟庵毀于一場連燒三天三夜的大火,印月逃出火場,一等頭上青絲蓋滿,便過海到水坑口妓寨討生活。公興押的黎泉飲花酒時,看中她談吐脫俗,能文善畫,贖回家當六姨太。那回黎泉因收贓而吃官司被判流放南洋充軍,十一姑從當客過期不贖的珠寶櫃中,挑選出一對晶瑩蘊潤、剔透無暇的翡翠手鐲,送給她從良之前的鴇母,央求她的英國高官姘頭去斡旋減刑,講好事成有重酬。結果高和爾出面調停,港督改判二年徒刑。

  黃得雲被帶去見十一姑時,她已上了年紀,早已不主動過問當押營業,卻仍舊習慣未改,每天早上梳妝停當,扶著傭婦在大廳的太師椅盤腿坐下咕咕抽水煙。前面當樓掌櫃碰到銀碼大的貴重當物,仍然按老規矩到後院請十一姑定奪拿主意,由她說了算。平時無事,十一姑以閱讀《華字日報》作為消遣。半年前,她右眼患了青光眼,完全失明;左眼戴了西洋人發明的單眼鏡片,度數放大好幾倍,十一姑讀起鉛字仍覺吃力。黎府媳婦無一識字,黃得雲的工作便是每天讀《華字日報》和其他中文報紙給她聽,為她裝煙遞茶,剝果搖扇,專門侍候十一姑。黃得雲猶豫著是否接受這份工作,她雖然認識幾個字,從前倚紅閣當琵琶仔時請老師教的,接下這份工,人家還是把她當奴僕來使喚,她犯得著成為一個低三下四的僕婦?太師椅上那古怪的小老太婆看來就不好侍候。可是,如果回絕了這機會,她又得回水月宮旁的家,望著日影發呆,連找個人說句話都沒有。周嫂在茶樓包燒賣,晚飯後才收工。黃得雲扭絞著手帕,害怕再回去面對那遲遲不肯下山的日頭。

  太師椅旁的茶几攤了張《華字日報》,上面壓了個放大鏡,包銀的把手殘留十一姑的體溫,她剛才還在讀報紙,這密密麻麻的鉛字究竟透露些什麼訊息,令老太婆急於找一對眼睛讀給她聽?黃得雲感到好奇,她環視這透著神秘的當押,答應來試試之前,先講明家有幼子,只能早來晚歸,而且強調穿扮自理,言下之意暗示不肯給當下人看待。

  十一姑睜著單只眼睛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幾遍,嫌眼風不足,抓過茶几上的放大鏡對住黃得雲,沉聲問她還有什麼條件沒說出來。

  扭了扭脖子,黃得雲搖了下身體,不慌不忙地說:

  「除了讀《華字日報》,我還會點夷語,認識一些蚯蚓字。」

  她得到十一姑的另眼相待。

  若要富,開當鋪。

  香港開埠後,錢莊和典當大押是兩大斂財牟利的大生意。只要經營得法,無不財源滾滾團團做富家翁。依照西元一八九〇年的統計,香港全年總稅銀為一百五十九萬五千二百二十元四毫七仙,其中當押行的牌照費高達十萬六千一百元,僅次於酒牌。押業大王因富而貴,受社會尊崇,甚至獲港督嘉獎榮膺為太平紳士。

  十一姑搖頭擺腦地引經據典,頌揚食利聚財的當鋪行業:

  「俗話說:有贖有當上等人。古人連皇帝的賜物都拿來當錢使用。喏,像正氣的文天祥,把皇帝賞他的金碗押給了當鋪。清初一個翰林潦倒窮困,拿出千冊藏書典當換了銀兩。文人典古琴,武人當刀劍,有當有贖上等人。」

  從十一姑平日閒聊,一些顛三倒四的記憶,多少解答了黃得雲對當鋪的好奇與疑問,諸如:

  進店門那塊照壁屏風的作用。

  「當鋪都是開在鬧街上,行人往來,屏風是給進當鋪的人遮羞,以免街上的人看見。」

  當樓櫃檯離地有六七尺高,上面拿鐵條圍起堅固的屏障,只留下兩三個窗口,給當客送上衣物細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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