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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首向來路(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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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怕什麼?扒了這身粗布衣,胭脂水粉往臉一抹,憑你這顆痣,還怕掙不了銀子?」 黃得雲給說得有點心動。瞇聚眼睛四周逡巡了一下,尋常街景似乎無可留念,便任由傭婦牽衣拉曳,跨上石板街,走回七年前所走過的老路,唯一不同的是第一次她對迎接她的生涯茫然無知。 威靈頓街的倚紅閣舊了些,冷清了許多,至今仍未從五年前那場開埠以來最嚴重的鼠疫恢復過來。倚紅上了年紀,加上終日不離煙榻,已經沒有精力像過去一樣從人口販子、尼姑庵買來被拐賣或尼姑私生的女孩栽培脂粉,作育蛾眉,調理成琵琶仔後,重金賣給水坑口大寨供豪客開苞。 現在她把倚紅閣收拾得更像住家,利用她舊日關係,專門向富戶巨室的妾媵下功夫,引誘她們來賣淫解決性欲。倚紅指天咒地發誓絕對保密她們的身分,但在嫖客面前則反行其道,以巨室妾侍為號召勒索更多嫖金。 黃得雲仍舊被帶到那張大得像房子的黑漆鴉片煙榻前,空氣浮散灰塵一樣的濃煙,斜掛的帳幔吊了一把葵扇,七年來似乎沒移動過。兩隻穿著黑緞繡鞋的腳,伸出床沿擱在酸枝大方凳,鞋面繡了一對紫鳳凰,鞋底依舊嶄新如故,煙榻上的人似乎一直橫竹直躺吞雲吐霧,七年來未曾下床走動過一步。抽鴉片的人卻老了,幹縮了,頭髮掉了,禿出半個頭,紫紅褻衣掩藏不住脖頸一把瘦骨。倚紅剛聽完傭婦回話,黃泥湧汪府的五姨太爽約,沒按照約定時間出現石板街下,由傭婦帶回倚紅閣賣淫,等下財大氣粗的利源錢莊掌櫃嫖妓未果,不知要怎麼個鬧法。 要是早兩年倚紅肯定當機立斷,不由分說吩咐傭婦扒下黃得雲一身見不得人的布衣布鞋,像剝了一層皮一樣,把她從頭到腳妝扮起來,頂替那個爽約的賤人度過下午的難關。看在黃得雲冒充救急份上,她願意把嫖金慷慨與她對分,平常巨室妾媵為滿足性欲,不在乎金錢,最多分三成。 心中一邊琢磨,倚紅讓黃得雲坐到床沿,假裝親熱拉過她的手敘舊。一摸掌心,厚紙板似的一層硬繭,家事操勞的痕跡。 「唉呀呀,看你糟蹋的,」倚紅大驚小怪,「枉費做娘的一片心喔!想當初你一進我這門,連洗臉都不敢讓你濕了手,傭人把毛巾擰乾了,才給你抹臉,怕粗了你這雙手。唉唉,別說對我不起,這寒酸相,還真讓人心疼呢!」 倚紅提起一截綠綢袖子擦拭眼睛假裝哭泣。黃得雲紅了眼圈,淒然無語,垂首沉浸於自己的悲哀裡,連鴇母隔著袖子睜大三角眼就近打量她也毫無所覺。讓她臨時上陣冒充汪府妾侍的算盤打不響了,由她去吧!倚紅自恃天生具有調理人的本事,經過她手中的女孩,再是一把瘦骨窮苦人家的女兒,尼姑偷生,一頭蝨子周身濕疹,從不見天日的深庵被拖出來的私生女,倚紅因材施教,不出幾年就個個出落得水蔥也似的。七年前,這村姑站在她床前,像頭小獸,不也是她從那一頭下田烈日曬黃的頭髮,一臉鄉野村氣裡塑造成一個奇貨可居,人人垂涎的琵琶仔。 七年後,這東莞女又回來了,受驚的眼睛換成低眉愁眼、手生厚繭的家常婦人。倚紅恍如從長長的夢中醒來,撩起帳幔,眼前這個她親手調理的生命在告訴她時光悠悠流淌,七年的歲月在她身上銘刻痕跡。原本那口碎米牙,經過磨動已經長成碎玉牙,飽漲的乳房看在倚紅有經驗的三角眼裡,知道她已經是個生育過的母親。鴇母的視線往下移,眼光刺穿透過蔽身的粗衣布服,被看的立刻像是裸體袒陳,倚紅與她記憶中琵琶仔盈盈一握的纖腰做比較,懷胎過的肚腰粗寬了些,卻白淨如昔,生養過的肌膚脂肪增殖,皮繃緊了,透散出光潤的粉紅,又是另一種姿色。 七年前密授房中之術時,倚紅曾經把她遍體捏過,發現黃得雲天生軟骨輕軀,周身柔若無骨,特別費心授以種種媚術,賣她的身價費至今仍未被其他琵琶仔超過。鴇母拿眼光撫摸輕撩女體,感到比以前更豐若有餘,肉柔骨軟,但畢竟大了幾歲,已不適合侑觴侍酒,複出後只能侍候那些花叢老手,當個名副其實的「牛白腩」老妓,薦枕陪人家過夜慢慢煲。 複出後,倚紅設計給她梳個婦人的大髻,把幾朵含笑花藏在髮髻內,透出陣陣香氣。讓黃得雲把那雙淡淡的眉畫濃了,穿些豔色的綺羅,塗厚脂粉,靠狐媚冶豔賣錢,包准台腳會旺,籠絡得住嫖客。倚紅盯住她頰邊那顆美人痣,盤算黃得雲複出留客過宿可掙個三五十元,如果冒充巨室妾媵,則遠遠不止此數,但必須先去掉手掌的老繭,剝去那層操勞的粗皮。 自信無所不能的倚紅這下也為難了。 黃得雲別後的遭遇被她三兩句話就套了出來。說到英國人置屋豢養,倚紅三角眼一瞪: 「鬼佬帶去同居,問他要了多少身價錢?」 「疫病正厲害的時候,亂哄哄的——」 倚紅拍了一下掌: 「蠢女,平白讓鬼佬睡了,還留下種,這是我教你的?」 黃得雲無奈的分辯英國人遣散金倒是到了手。說完,掉下淚珠。又被盤問出英國人底下的華人通譯屈亞炳。倚紅看她吞吞吐吐,猜出與姓屈的有頭尾,又給甩了,皺眉挖苦黃得雲: 「看相的說你阿雲生來夫人相,我做娘親的每天燒香拜佛,指望你嫁人做個寵二奶,最後扶了正,豬糟花變做夫人,把我這兒當娘家走動,風光風光,給我倚紅閣掙口氣。」 新愁舊恨一齊擁上,黃得雲趴在鴇母懷中悶聲飲泣。 「只想望安安穩穩過一世,把兒子養大了,也就算了——」 倚紅聽不得「安穩」兩個字。她生平最嫌惡相夫教子的家常婦人的行徑。年輕時在脂粉叢中爭奇鬥豔,上環南北行的少東以十斛明珠替她贖身,倚紅捨不得送往迎來的生涯,遮遮掩掩常到威靈頓街半掩門賣淫尋求刺激,不計代價。倚紅騷冶潑浪的豔名傳了開來,夫家巨室略有風聞,她索性放棄妾媵身分重又下海,後來頂替了染惡疾死去的娼鴇,主掌半掩門。那時也只有黃得雲這年紀。 「阿雲你不死了這條心,那你可跨錯了門檻。我倚紅最怕扮成個老壽星,拄根拐杖讓滿堂子孫拜夀!」 黃得雲因絕望而放棄地攤著手腳,倚紅順勢讓她躺到鴉片煙床上。 「不是我說的,乖女,福壽雙全,如果不是生來那種命,也是癡心妄想。」倚紅突然發現什麼似地怪聲嚷了起來,「奇了,你這張臉,乖女,躺下來更好看,天生註定吃這行飯。當正室夫人要有大婦的相,剛才你站在那裡,頭俯下來,可沒這時靚!」 當下議定,讓黃得雲搬回從前住過二樓原來的房間,仍撥侍候過她的傭婦跟她。黃得雲回去收拾搬家交屋,三天后再來。臨走倚紅想派傭婦和她一起回跑馬地。 黃得雲搖頭說不必。 「娘親放心,我答應回來,會來的。」 說得倚紅訕訕的。讓她帶回一瓶泊來的法國潤膚乳液,保養手上肌膚,又記得囑咐: 「聽你說那英國人手還算松,攢下的首飾綾羅衣裳,能帶的全帶了來,省得另做新的花時間。」 「養了孩子,怕腰身太窄,不合適了。」 倚紅一手指到她眉心,沉聲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呵呵,這可是乖女自己說的。這一回來,跟從前不同了,只要乖女心中有數,就容易辦!」 五 三天后,黃得雲如約來倚紅閣。應門的傭婦看她兩手空空,以為她保養雙手,不肯把箱籠拎下人力車,自告奮勇就要出門幫她拎。黃得雲搖手笑笑。一入門,上了二樓,推開當豬糟花住過的房門,大白天窗簾深垂,牆上絹本畫軸的古裝美人,絳唇微啟,立于楊柳樓臺前,凝眸側耳諦聽,等待情郎歸來。畫中美人殷殷期盼、情意深深的眼神令黃得雲背脊一冷,趕緊上前把窗簾拉開,露出監牢似極高、鐵條圈圍的小窗。房間擺設依舊,只是她從前睡的那張鐵架單人床撤走了,換上紅漆大牙床,床褥鋪得厚厚的,使房間感覺滿了起來。按照妓寨規矩,毛巾折迭放在床單下,床尾擺了只搪瓷的臉盆,倒了半盆水。 都預備好了。黃得雲微喟。倚紅答應她當自由身不賣斷,房間、飲食、傭婦由倚紅閣供應,掙來的皮肉錢對分。條件都講好了,現在交人來了。等下她退下粗衣布服,打開倚牆而立的描金鴛鴦戲水衣櫥,挑出對襟窄袖的柳綠大襖,穿上去鼓起兩隻豐滿的大奶子,腰系紫紅彩繡百褶裙,然後款款坐在梳粧檯前,掀開罩住菱花鏡的紅綢布,對鏡塗粉描眼,她將會慶倖依然是一張宜嗔宜喜的春風面吧?然後,臉頰微微一偏,飛出個勾人的眼風,那顆美人痣在胭脂襯托下,連自己看了怕不都神蕩魂迷。 醉眉恨眼妝扮妥當,擺花街南唐館那個灩淫巾釵、珠鏘玉搖的紅妓又回來了。妙轉一個身,眼風飛向那扇門,抬了抬眉毛,推門而入的恩客被迷得暈陶陶的,最後解衣薦枕,夜夜如是。 「使出我教過的功夫,三爬兩撥把人打發了,當做被鬼咬了一陣,擰過頭來面向床裡睡你的大覺。隔天醒來,囉,又攢下一件銀釵。」 三天前倚紅的苦口婆心言猶在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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