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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首向來路(7)


  「乖女,這趟回來,總該悟出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眼光放准些,碰到個疼惜你的,不妨趁勢斬了他一頸血,多少銀子金器落你手中,這才是真的。」

  鴇母千叮萬囑,別溜嘴供出拖了個兒子在身邊。

  黃得雲眼光掠過此後將賴以營生的紅漆牙床,交頭並躺了一對繡雙喜的鴛鴦枕。

  「你這張臉要躺下來才更靚,乖女,認了吧!」

  她曾經不認命。不相信天生要註定吃這行飯。她想逃。然而倚紅閣上上下下的窗全圍了堅固的鐵柵欄,門神一樣的黑臉大漢無時無刻不守在門外,她插翅也難飛。七年之後,她自動邁進倚紅閣的大門,以自由身又要回來操這種營生,夜夜躺在床上,咬碎了牙、折斷了腰。

  黃得雲撫摸立在牆角描金紅漆衣櫥的白銀鎖圈,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豢養過她的英國人也為她置了一個。那天她答應倚紅回去收拾,翻出侍候英國人時所穿的那些鮮衣豔服,放寬腰身可以不必做新的,少去一筆花費,倚紅已明說衣飾行頭由她自理。

  打開衣櫥,她早已把這些豔裝麗服壓在箱子底,恐怕已遭鼠咬蟲蛀,剩不了兩件完好的可重新派上用場。穿了陪客,黃得雲埋怨自己缺乏遠見。她伸手撥落箱子上那雙新布鞋,它是重見倚紅之前才納好的,歪歪扭扭的針腳,卻總是親手一針一針納的。她撿起來緊緊握在胸前,一陣對自己的嘉獎與疼惜。抬起頭,衣櫥掛了幾套半新不舊的藍夏布衫褲,也有碎花棉布做的,花色已褪。呵,多久了,她與粗衣布服為伍,已經習慣了這些舒服的家常衣物,要她再重披青紫豔衣回到脂粉堆裡翻滾,她真的打從心底願意嗎?

  好不容易從花綠衣叢中鑽了出來,怎麼能夠又讓自己重新鑽進去?

  是該走的時候了。離開房間時,黃得雲回頭望了梳妝鏡一眼,但願那塊紅綢布永永遠遠蒙罩住鏡子,今生今世千萬別讓那個炙妝豔粉的妓女再露面。

  掀起門簾,黃得雲毫無遺憾的跨出房間,畫軸上那個倚門盼郎歸的美女無奈的目送她的背影。黃得雲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抬起不再覺得自卑的黑布鞋,每下一級樓梯就距離房間內翻雲覆雨的日子遠一步。

  下了樓,一直來到倚紅霧騰騰的煙榻前,嘴角往上牽,滿意自己的微笑。鴇母見她仍是三天前的粗衣布服,一張脂粉不施的清水臉,劈頭罵道:

  「你這是拿我尋開心?什麼時辰了,還不快上樓給我打扮起來!我倚紅閣可沒死人,輪不到你戴孝,大吉利是。看我這做娘親的,挖空心思替你設想,怕你新來乍到,想有個同鄉說幾句家鄉話,特地托人跑斷了腿,找了個熟人來敘舊。」

  倚紅撇了撇嘴。

  「乖女貴人多忘事,也許把人家給忘到十萬八千里了。那個考過你夷語的洋行買辦,人胖得像座山的王福,記起來了吧?」

  黃得雲嫌惡的眉頭一皺,心中反感。這麼迫不及待。自己前腳才進門,嫖客隨後跟了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半穩住自己的情緒。她請倚紅放心,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今天倚紅一早等著她來。剛才傭婦來報人到了,先上樓回自己的房間。鴇母暗叫來的正是時候,倚紅閣色藝雙全的琵琶仔回巢,她預備大肆宣傳,不怕舊雨新知箋條不似雪片飛來,她倚紅閣豔名重振指日可待。為了羈靡這自己送上門的搖錢樹,鴇母盤算物色個眉清目秀拉皮條的「豆粉水」,專門侍候黃得雲,附帶監視她行蹤,兩人日久生情,令妓女心無旁騖死心塌地留下來,過兩年姿色殘敗了再打發她去不遲。

  「走?我這門可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黃得雲垂下眼睛,她害怕鴇母兩把關刀似豎起的眉。

  「多謝娘親一片好心,替我打算,只怕我承受不起。」

  「你嫌我半掩門太高級?看你是寧願去灣仔橫街窄巷的二四寨,日夜坐在當門大廳板凳,任殺豬挑擔的挑三揀四?還是犯賤想去當個二毫找四的艇妹?周身被打得淤黑,白天把衣裳剝回不讓穿?」

  黃得雲聽了,非但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

  「娘親給說到我心裡去了。妓女從良又複出,好比生蟲老鼠,下場就苦了。過幾年,人老了,殘了,為了兩餐手牽盲眼按摩女黑天暗夜上街討飯吃,那才叫苦。」

  她盯住倚紅腳下那雙鞋底嶄新的繡花鞋,「可惜我沒娘親本事,比不得您——再說,拖了個兒子也不妥當,過兩年還想送他上學堂,我可以——」

  「呸!」倚紅口對青花痰盂狠狠吐了口痰:「跟我比?哼!夠膽跟我比?我倚紅說得出,做得到的。你光聽到耳朵裡,包准嚇得你屁滾尿流,哼!」

  當年倚紅給南北行少東主做妾,懷了孕,卻瞞著老太爺、夫人一家子跑到大伯公求得一劑紅花草藥,硬把胎兒打下,回轉青樓浪滾。

  「一個雜種你當命,算了,倚紅閣不是你待的。滾吧!去做你廿四孝的父母!」

  黃得雲斂衣深深一拜。

  「日後兒子成器了,再回來拜謝!」

  她從腰裡掏出那瓶泊來法國護膚乳液,放到床沿。

  「瓶口沒開過,更不用說用了,您總信得過我。」

  不用傭婦開門,黃得雲跨出倚紅閣門檻,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人像被淘空一樣虛空一片。扶頭凝住神,正待邁步,迎面興沖沖走來一個胖大如山的男人。來人正是王福,渣丁洋行買辦的心腹。七年前他從內地幾省收鴉片煙帳回來,捎了上等雲南煙膏來孝敬倚紅,當時和黃得雲說過幾句英語會話。此刻他依倚紅邀約笑嘻嘻而來,他沒想到門口這女人正是七年前他高攀不上的黃得雲,約好下午來還他七年相思之苦的。倚紅老鴇是這麼托人帶話的。

  擦身而過的瞬間,王福留意到女人腮邊那顆美人痣,不由得轉過頭對那粗衣布服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日後王福和黃得雲將在不同的場合相見。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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