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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首向來路(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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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了一下唇上的酒漬,跨出唐樓前,丟下一句: 「喔,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亞興婆終於不負所望,給屈亞炳找到了個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上環街市米鋪老闆的女兒。 「年紀稍稍大了兩歲,也不算太大,裹了一雙小腳,尖尖粽子似的——」 最後一句打動了屈亞炳,娶個裹小腳的女子與他目前的身分合適不過。他如願以償,頭戴瓜皮帽、足踏黑緞長靴在興昌相館照了結婚照。屈亞炳閃著淚光,娘,兒子給你娶了個小腳媳婦呢! 他偶爾也想到跑馬地成合仿唐樓的黃得雲,一想到她,腦子同時閃過懷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警告: 「聖經上說,妓女能使人只剩一塊餅,淫婦獵取人寶貴的生命!」 那個時候他還是個為青春期的愁悶所苦的少年,寄居天主堂收容所。摩利士神父讓屈亞炳到他神父的住所吃西餅,喝咖啡,又聳人聽聞的告訴他中世紀的歐洲天主教全盛,教皇和國王特准設立妓院,有一個時期專門替神父設的妓院多於教堂。 「聖多瑪·阿奎那斯,中世紀的神學權威的觀點是:都會中的賣淫,正如聖殿裡的陰溝,假使沒有陰溝,那聖殿將成為臭惡不堪的所在。」 摩利士神父看他的眼光很特別。那時屈亞炳還沒染上天花,平滑的臉上緊蹙愁悶的濃眉,不解神父自相矛盾的用意。 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正是他的陰溝。此刻屈亞炳輕而易舉的達到結論。他在那惡臭的陰溝蹚過,慶倖能及早脫身,使他得以乾淨無欲之身偕他的小腳新娘走向聖殿。 屈亞炳結婚的第二年,香港邁入二十世紀,港督蔔力的女秘書列特爾夫人應邀到皇后大道中的華人俱樂部演講《論纏足之害》,隨後成立的「不纏足會」更敦聘港督夫人為名譽主席,發刊小冊子、圖書宣傳纏足毀肢體,傷天和,令女人自慚形穢種種害處。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在倫敦宣讀香港華人蓄婢陋習的報告呼籲教會正視,回港後立即響應解放婦女纏足運動。在她一次演講中,聽眾之一正是上環街市米鋪老闆的兒子,艾米麗為孤兒院採購食物時向他買過米。聽完演講,米鋪少東回家,赫然看見他姊姊拿著裹腳布在她剛出生的女兒腳上比劃。少年氣急敗壞的上去奪下它。 他的姊姊正是屈亞炳小腳的妻子。 四 黃得雲把失敗歸罪於五月這個惡月。 端午節前三天,她夜裡夢見一個大如甕、紅如燈籠的火球墮落天井,砰一大聲驚醒了她。起床後,豔陽高照,一夜之間已然進入炎炎盛夏。蟄伏生苔的井邊、幽暗牆角的蜈蚣、毒蠍、壁虎、蜘蛛等毒蟲被熱氣逼出,四處爬動,噴出陣陣毒氣。黃得雲對那場奪人性命的鼠疫心有餘悸,加上家有幼子,她遵照中醫長春堂藥房阿嫂的指示避邪去疾,端午過節插艾草,沐蘭湯,系五色彩絲以去毒氣,驅鬼魅,避瘟疫。沒想到在這五毒月她偏偏犯了個不該犯的大忌:貪日頭炎炎,過節那天抱出與男人共寢的薦席到天井攤開曝曬。屈亞炳拂袖而去,黃得雲捧著臉奔到後面,天井的枕席攤了一地曬著星光,她慘叫一聲,跌坐地上,怕讓自己聽到哭聲似的,抓過被單一角塞入嘴裡。 五月惡月多禁,後來長春堂的阿嫂才告訴她,最忌曝曬薦席及蓋屋。五月忌婚娶,男女在這惡月交接,產子必受五毒兇惡之氣。五月蓋屋令人頭禿。 她後悔沒先請教阿嫂。 屈亞炳走後,她的日子更是難挨。有晚夜半,那只翎毛斑斕、被她狠狠踢過的閹雞突然揚聲啼叫,嚇得黃得雲不敢合眼。隔天一早,大門被拍得山響,她以為應了半夜雞啼,寇盜來侵的預言,把兒子帶到廚房,掀開米甕的木蓋,強迫他爬進去蹲下躲藏,蓋回木蓋,她兩腿一軟,跪倒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拍門聲停止了,黃得雲鼓起勇氣來到客廳。門下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從門縫塞進來的,唐樓的主人具名的通知,亞當·史密斯租賃為期五年的租約,即將期滿,屋主收回唐樓另作他用,現住戶需不遲於月底搬遷交屋。 黃得雲手抓著通知,來到後院把爬出米甕的兒子緊緊擄在胸前,就只剩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了,天底下哪裡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後院籬笆外一叢綠竹開滿了花,前所未見的竹子開花使她感到不祥。是搬家的時候了。 黃得雲趿著布鞋,出門找尋母子棲身之所。她頂著煌煌烈日穿街走巷,心也惶惶然。不知不覺又來到中環石板街。仰頭往上看,石階一級級往上延伸,上面樓閣參差如雁翅,碧窗紅檻的煙花地,鬼使神差,她又站在這條與她命運相系的石板街下。七年前,她邁著被人口販子綁架前幾天還在故鄉東莞踩水車灌田、正在抽長的腿一級級蹬上石板街,人口販子當牲口一樣把她賣入倚紅閣,展開她的風月營生。兩年半後鼠疫蔓延,她坐在英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為她雇來的轎子,沿著石板街拾級而下,把她安置在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她成為英國人豢養的情婦。 被短暫的愛過,英國情人不告而別,黃得雲懷著他在她腹中留下的骨血無路可去,回轉煙花地重溫青樓生涯,奈何瘟疫過後,擺花街肉林笙歌的風光不再,殘鏡顯映她鴉片煙摧毀的殘姿敗影,打消了她的煙花夢。 黃得雲跟在為抗議殖民政府新住宅條例,兩萬華人攜家帶眷坐船回廣東老家的大遷徙隊伍,又一次一級級步下石板街口走完最後一級,回頭往上看,只要她活著的一天,黃得雲告訴自己,她再也不會走回頭路了。她將跟隨回家的人潮搭船回到東莞她的故鄉。 結果黃得雲還是在香港留了下來。中區填海造地滄海桑田,她遍尋不著四年前入港上岸的畢打碼頭。她只得在這新填地上自築家園。 七年來幾上幾下,她以為已經走完了全過程。黃得雲望著一級級向上延伸的石板街,正在出神。臂膀不意被人牢牢抓住,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個白衣黑褲、身壯如男人的傭婦,背後垂了條粗辮子。 「盯你看了好一會,這女的好面熟,」傭婦甕聲甕氣,瞄了她腳下一眼,「哎哎,這布衣布鞋,不會吧,要不是頰邊這顆痣,還真怕認錯人呢!」 傭婦力大如牛的手勁喚起黃得雲的記憶,她是倚紅閣的寮口嫂。十三歲被人口販子領去賣給這半掩門當養女豬糟花,調理成琵琶仔,老鴇倚紅以買牲口的語氣看她的牙齒,就是這傭婦一雙男人似的粗手一上一下掰開黃得雲的嘴。 「是那個東莞女阿雲,沒認錯吧?」 黃得雲感慨的歎了口氣,算是默認。隨口問及鴇母倚紅的近況。 「事頭婆呀,還不那個樣,」做了個吞雲吐霧的手勢,「時不時還會問一句:那個東莞的阿雲啊!念著你呢!」 明知是假話,聽到黃得雲淒苦無依的心裡,仍是一酸一甜。傭婦小眼睛轉了一下,起了主意,說她等的人看樣子不會來了,阿雲何不一起去探探事頭婆,這次石板街不期而遇,也算是有緣。怕黃得雲拒絕,緊跟著又埋怨她絕情。 「也不想想當年花多少心思,從頭到腳,把你個鄉下姑娘調弄成一朵花,露一下臉都捨不得,矜貴得金子似的。結果門檻一跨出,再也不見人了!」 黃得雲澀苦的想分辯,她曾經想回去過,她起過投奔倚紅的念頭。要不是那面殘鏡提醒了她的殘姿敗影,說不定此刻她仍在倚紅閣舞髻墮釵大張豔幟。 「看我這樣子,」黃得雲拉扯衣角,退縮了一下,「回去只怕認不出了。」 傭婦又掃了一眼她腳下的黑布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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