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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首向來路(4)


  她給屈亞炳物色家室,第一家是威靈頓街隆興銀器店老闆的女兒,先把人家閨女形容得貌美若天仙,德性直逼聖賢。

  「我看這門婚事准成。隆興行打銀器賣洋人,成日鋪頭來來去去都是藍眼睛紅頭髮的,你在差館陪洋大人進進出出,我侄兒說的。」亞興婆拍了一下手掌,「兩家並在一起,對路喔!」

  沒隔兩天,回音來了。隆興行老闆眼睛長在頭頂上,要找有身家背景的女婿。

  屈亞炳無言以對。

  亞興婆摸著下巴幫他想計謀。

  「俗話說得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唉,有了,有說辭了,下回我就說你吃的是皇糧,替洋大人辦事,新近給看中升了官,這一路升上去可沒底的!而且呀,家庭簡單,哪家女兒嫁過來,不用侍候公婆臉色,自自由由——」

  亞興婆給他做媒,屈亞炳一下子自覺眾人矚目。為了留給人家探聽,他言行更為謹慎,生怕遭人非議,每天早出早歸,如果回來晚了,路過巷子底亞興婆的柴門,必會停下來逗弄竹椅上那頭懶貓,說了些洋大人難侍候的話。亞興婆拿鵝毛扇拍拍他,稱讚屈亞炳勤奮敬業,前途無限。

  端午節前,黃得雲給兒子縫香袋,裹絨銅錢,針線拉得長長的。

  「明日過節,監獄不返工,你早些來吧!」

  「有什麼事嗎?」

  「有話對你說,」黃得雲含著咬斷的線頭,怕對方不答應,又加了句,「孩子阿嫂帶去看劃龍舟,不在家。」

  屈亞炳還是挨延到天黑才姍姍而來。唐樓門上掛了菖蒲,廚房飄來煮粽子的香味,方桌上各一碟桃李,洋溢著過節的氣氛。黃得雲家居打扮,穿了身月白的圓角新衫褲,頭上戴了過節的艾葉,鬢邊嬌媚的別了一朵紅石榴花。她不招呼男人,給他倒了一杯好茶葉泡的香茶。屈亞炳雙手放在平整的膝頭,長袖子下露出一截蓄長了的尾指指甲,神態從容自信,聽到聲響,從眼睛底下瞟了瞟,傲慢的不肯轉頭。如果他手握一管水煙,把辮子盤在頭頂,戴上瓜皮帽,黃得雲在想,那麼屈亞炳和戲臺上舉止有度的老爺幾乎沒有兩樣。錦繡堂的那個柳如仙下嫁的闊佬,用不著問她也猜得出是個可以做阿爹的老淫蟲,柳如仙嫁過去,不知做七房八房的小老婆。

  黃得雲撇了撇嘴一點也不希罕羡慕那妓女。眼前這個男人正值壯年,洋大人抬舉他,前程似錦。他家庭單純,老家離東莞極近,正是最近和英國人拗爭的地方。他十來歲離開,帶他出走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他在這小島上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景況和自己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正巧湊成一雙。老聽他抱怨單身宿舍狹隘不堪,乾脆讓他搬到唐樓來住一起,省得兩頭奔跑。

  「我都想過了,」黃得雲雙手包在圍裙裡不停扭絞,「我都想過了,我不嫌你那個,那急不來的,我們慢慢醫——我向姻緣石發了誓,不管怎樣,一輩子跟你過。」

  屈亞炳不動聲色,似在回味她話中的深意,只是尾指的長指甲顫動了兩下。

  「我都想過了,兒子理查名字是你給取的,過兩年上私塾,他那模樣准被同學恥笑,我說,要是有個父親護著,容易多了——」

  說完,拖著淘空後虛脫的腳步,黃得雲在門邊的竹凳坐下,雙手掩住臉。她反復背誦的腹稿終於吐出胸腔了,比想像中的容易。為了讓兒子有個姓氏,為了自己找名分安身,黃得雲放棄了人欲,主動開口向男人提親,要和他拉埋天窗。那天她咬牙下了最大決心向姻緣石發下重誓,只要石神撮合她的姻緣,男人即使從此不起,她也一輩子跟他過。

  發過誓後,黃得雲心下忐忑,來到露天小廟求籤,兩邊金漆門聯:「千處有求千處驗,萬家祈禱萬家靈。」讓她稍微安了心。抽到的卻是支下下簽,簽文是一首詩:

  風花日將老 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 空結同心草

  黃得雲沒向廟祝求解簽,她自己把「同心人」解作午夜夢回,依然刻骨思念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她的揪心揪肺的絕望的愛情,她的初戀。屈亞炳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她已經犧牲那麼多了。

  男人朗聲的許諾並無在期待中響起。黃得雲還以為他會趨前雙手把她從竹凳挽起,溫柔地喚聲老婆。

  等了半天毫無動靜,黃得雲只好自己立起身,把他的沉默當做默許,倚著方桌,等待男人有任何表示。

  兩人僵持著。黃得雲感覺到隔著方桌,男人垂著狹長的眼瞼,從眼皮底下靜靜地在看她,那是一種無從捉摸,卻又陰冷至極的眼神。她被看得從腳底冷了起來。

  第一次走進這唐樓,那是三年前一個濕濕的雨天午後,屈亞炳懷裡揣著潔淨局羊皮紙公文信封,裡頭裝了五角一分的輔幣,他的上司亞當·史密斯派他送遣散費來。大腹便便的黃得雲對來人充滿敵視,劈頭一句:

  「那英國鬼死了,爛了腳,派你這奴才來?」

  英國人就是真的死了,也還陰魂不散。他,三十歲猶不更事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失身于唐樓這女人,從她柔軟的懷抱中蘇醒,帶他遠離了貧乏、灰色的人生。屈亞炳睜開眼,感到連石灰牆都看起來柔軟舒適。在他蘇醒的同時也隨即陷入難以言傳的苦痛之中,懷中的女人不僅曾經是擺花街南唐館的妓女,尤有甚之,她是他的英國上司豢養過的情婦,英國人對她厭倦了,有天丟給他這下屬一包輔幣派他來善後,打發遣散這腹中懷了負心漢骨肉的娼妓。結果換成是他爬上四柱床,輪到自己來承受。

  一切享受現成的,他在英國人租賃的唐樓接收了英國人拋棄的女人,睡在英國人從中環拍賣行買來的四柱彈簧床,連餐桌上的茶湯菜飯也是出自羊皮紙公文袋的遣散金。英國人雖是絕然而去,唐樓到處留下他的痕跡,他無所不在,地下紅色方磚滿印他的足印,穿皮鞋的與激情過後躍下床赤足穿衣的腳印;屋中一桌一椅、五斗櫃大立櫥殘留他撫摸的指紋,枕席上有他睡過次數太多難以撫平的折紋,他的栗色柔軟的頭髮混入女人豐盛的青絲。

  屈亞炳吮吸女人的唇,啜飲混合著英國人的口水。她在床上種種驚世駭俗的動作無不是在重演她與英國人的情愛。女人閉緊眼睛把他當成亞當·史密斯,她始終沒能忘了他。屈亞炳再撒大謊,說英國人被調到西伯利亞,女人還是想念他。不止一次,他忍不住了,惡言穢語糟蹋她,女人眼角看他,平平地說:別拿我出氣,有本事找英國人算帳去。最近屈亞炳升了職位,女人才不敢這般頂撞他,多少對他有點畏懼。黃得雲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使他感到痛苦,她隨便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看在屈亞炳眼裡都充滿意義,激發他的妄想,他給自己不可遏止的嫉妒、懷疑,因不能完全擁有女人而弄得幾乎發狂。

  他終於逮到報復的機會。新界大埔鄉民放火焚燒臨時警察局,英國人舉手投降逃出棚屋,屈亞炳鼓漲勝利的酩酊,揮轉永不萎潰的長鞭把英國人從她身上驅逐出去,徹底驅逐出去。最後贏的還是他。這個女人願意荊釵布裙跟自己過下半輩子,主動開口要和他成親,她說她早已是個本本份份的主婦,可憐有實無名,她向男人討取她應得的名分。

  遺憾的是,這個淡妝素服家居打扮的女人,看在屈亞炳的眼裡,怎麼看還是一株嫁接過的妖嬈的樹,已經變了種的異樹。土壤是東莞的,澆淋滋潤她的卻是泊來的風和雨,在她淡雅月白色圓角布衣下,戴著洋女人的乳罩,兩條帶子把兩隻天乳危險的吊起,不知羞恥的鼓起,腫脹得隨時就要迸出衣服似的。她邁開一雙未曾纏過的天足,無拘無束的走來走去,這雙大腳帶她抛頭露面,哪裡都去。更嚴重的,黃得雲風塵習氣未能完全脫盡,顧盼之間,還是習慣先以眼風撩人一眼。

  這個女人敢作敢為,不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作主張要做他的妻。屈亞炳心目中的妻子是穿著窄窄的胸衣,把本來就不發達的乳房束得平平的,一個細眉細眼、蓮步姍姍的女子。媒婆亞興婆口中好端端的良家女子,絕對不是眼前這頭插艾草、石榴花的異類。她是條噬人的蛇,她軟骨輕軀,可以將身體任意折迭交纏,彎曲成一條巨鏈,繞過他的脖頸團團捆綁住他,令他成為她的禁臠。如果屈亞炳多灌她兩杯雄黃酒,她准會現出原形。他不會掀起紅帳被蜷曲的大白蛇嚇死,他不是許仙。

  屈亞炳仰頭飲盡錫杯的酒,從懷中抽出預備好的羊皮紙公文信封,放到方桌上。

  「英國人早讓我交給你的,全部在這裡,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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