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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鄉里的外鄉人(5)


  前面領路的華人通譯屈亞炳,頂著大太陽,心中充滿狐疑。瞇起他那一對長而狹邪的眼睛望向林子盡處,他的岑田家鄉青翠的山巒。英國人偏偏選在老虎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季節前來。其實香港並不出產老虎。每年冬天,粉嶺、上水、沙田一帶出現老虎的足跡,牠們是從盛產老虎的江西、福建翻山越嶺而來,停留的時間也只有三五日。老虎會游泳,帶著乳虎遊到香港島、大嶼山,去咬農民養的豬。聞虎變色的農民把豬只疏散到另一個離島去,老虎竟然游水跟蹤過去,兩個晚上咬死十六頭豬。等到農民聚集起來去打虎,老虎又飄然失蹤,游水荃灣上岸,回到江西或福建。

  每年冬天,香港的報紙總會登載老虎出沒殖民地,多半虛報或誇大其辭。有一年報導相當恐怖,但讀起來頗為有趣的一則新聞:一個荃灣客家婦人砍柴回家途中,碰上老虎,這大蟲圍著她轉圈子。婦人急中生智,一手鐮刀一手挑柴的扁擔一陣亂舞,結果把老虎給嚇跑了。

  冬季南下旅遊的老虎,也有落網被打死的,像赤柱天后廟牆上貼的那張虎皮,就是村民勝利的標誌。三年前擺花街南唐館前妓黃得雲,看上了優天影粵劇團的武生薑俠魂,迷倒在他戲臺上「公明伏虎」的英姿,拎了箱籠投奔戲子,最後找到赤柱海邊的天后廟,她的伏虎英雄已不知去向,只見廟牆上張貼的虎皮。

  就憑懷特上校肩上那一支獵槍去打老虎,屈亞炳以為未免太輕敵了。大蟲龐然,重達數百斤,一口就咬死一隻豬。還有一點更令他感到古怪難解,小時候聽族中父老說起老虎,出現的範圍不出粉嶺、上水、沙田,有時也會游泳到大嶼山。扛獵槍的懷特上校卻吩咐他朝著老虎出沒的相反方向走——目的地是屈亞炳的家鄉岑田。究竟這英國人在盤算什麼陰謀?

  日後屈亞炳的族人,將唾棄他,認定他的行為是家族有史以來最大的羞恥。族中得過清廷進士的長輩,依據為虎作倀的典故,稱屈亞炳為「倀人」。典故出自古代傳說:人被老虎咬死後,鬼魂脫身不得,只能力虎服役。猛虎外出四處覓食行兇,倀鬼必須與虎同行,為虎前驅。屈亞炳的幫兇行為與倀鬼無異,因尚存一口氣,故稱「倀人」。

  四

  屈亞炳覺得自己是家鄉中的外鄉人。

  懂事後,屈亞炳拉著母親惜姑問他是從哪裡來的。母親指著屋外稻田,在淺水中緩緩漫行的水鳥,說他是那種鸛鶴銜了從煙囪送來的。屈亞炳信以為真。他看見鸛鶴縮著頭尖尖的嘴插入水田中覓食,咄橐一聲,一口啄下去,起來時嘴裡含了只掙扎蹦跳的魚,滴著血水。屈亞炳大聲哭了起來,說他怕痛,不要鸛鶴把他銜在嘴裡從煙囪送進來。

  屈亞炳是從哪裡來的?

  香港紅棉道聖約翰教堂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也許有答案。她的研究資料,不乏屈亞炳母親惜姑那樣的個案。兩年前耶穌受難復活節前,艾米麗的心絞痛復發,被送進西營盤國家醫院,躺在一片白的病房裡,屈亞炳聽從上司史密斯的吩咐,每天送去一束潔白的百合花。一直到花季結束,艾米麗仍沒出院,他曾經壯著膽子建議上司是否改送別的種類的花,亞當·史密斯咬著緬甸的方頭雪茄,不置可否。

  艾米麗心絞痛逐漸康復,醫生堅持她留院靜養。艾米麗只好在病床上擺了張小檯子,利用養病期間完成了《香港蓄養婢女之歷史考察》寄給倫敦傳教士協會。她一向注意殖民地華人買賣稚齡婢女的問題。據不完全的估計,十九世紀末,香港平均每五十人便有一個奴婢。蓄婢風氣如此盛行,主要是華人重男輕女,俗謂「十個紅花女,敵不過一個瘸腿兒」。生計困難的貧苦人家賣女為婢,而婢主亦以奴僕如雲風光門庭。

  艾米麗文中指出近年來香港蓄婢有增無減,較之港督軒尼詩於一八八〇年向當時殖民地大臣金巴厘伯爵上書時更為變本加厲。她設在般含道學校聖經班的女學生,一到十歲便陸續失蹤被賣。艾米麗的報告附上一篇香港英文報轉譯的文章,形容婢女遭受虐待的苦況,呼籲倫敦教會站在人道立場正視這問題,向殖民地大臣反映。

  那篇出自具名靖康樵公的原文如:

  ——日則侍立主婦身旁,非裝煙則打扇,非捶骨則奉茶,夜則候門不睡,專待主人宵宴歸來。天色未明,奴身即起,掃地抹桌,拭窗烹茶,漿洗備餐;主人即起,獻茗奉匜,唯恐不謹。所最慘者,主人呼喝無常,婢子接應不暇,辛苦既無可訴,刑罰叉無可逃。或綁立床柱前,不能求救,罰跪或施藤鞭,不許啜泣。或絕粒食,仍須任勞。更有以爛布塞口,箝熾以烙身,沸水澆背,敲大棍而斷骨。堂高簾遠,外人干涉無由;苛法嚴刑,政府知情甚少。

  艾米麗出院後,致力於奴婢妹仔資料的收集,完成一本《香港婢女制度之歷史考察》著作,由英國皇家印務局出版。華人紳爵名流聯合香港皇家海軍官員希士路活夫婦推動反對蓄婢,已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事。反對最力的麥梅生,由他編輯的書遲至一九三三年才問世。到了這個時代,香港的華民政務司還發表這種的論調:

  余對於中國人蓄婢之例,斷不能革除——固鞭撻婢子,即視為虐待,懸為禁例,餘極不以為然。蓋凡人之品行,各有異同,餘嘗見打子女打老婆者亦多矣,何止打婢女。若因人之打婢女,而遂將婢女禁絕,稍有知識者諒亦必不以為然——

  艾米麗于國民政府成立後,把精力從廢婢運動轉移到解放中國婦女纏足,她出現各種集會握著拳大聲疾呼纏足陋習對婦女身心之殘害,聞者為之動容。她應邀到皇仁書院,向男學生講纏足之害,台下的男學生羞怯地偷看艾米麗勒得快要斷了的纖腰,胸脯誇張地隆起。學生弄不明白,束腰隆胸的西方仕女打扮如果可以被允許,為什麼艾米麗對中國女人的三寸金蓮如此深惡痛絕?

  這是後話。

  西元一八九八年艾米麗在西營盤國家醫院病床上寫她的香港蓄婢問題的報告,她一定想不到前些時候替上司每天送來一束百合花的屈亞炳,他的母親與她筆下的女孩同病相憐,九歲即被賣入屈府為婢。

  這可憐的女孩被賣時連一張特地為她寫的賣身契都沒有。她只有一張早已印好的賣女契約表格。屈府族大人繁,各房買來供差遣勞役的僕婢,需求量極大。管家每日應付從中拉線的人口販子已不勝其煩,又見成交的立約契據內文不外乎生父年荒家貧所致,提出條件也大致彷佛。管家想到屈府從農家買耕種的牛,格式一成不變,他於是拿了一份「賣牛契式」合約,央請通文墨的書室師爺,照單擬寫一份,把賣牛改成賣女,只在立約人、被賣子女生辰、名字、賣價銀兩處空一格,以便進行交易時,依照個別情況當著介紹人立約時填寫。

  代書對著已經印就的表格,拖長聲音念道:

  立讓生女帖(不識字的父親緊張的趨前作答:潘亞輝。代書代他填寫)今有生女一口系(幾年幾月生?代書把答案填到空格),人名喚(惜姑。做父親的脫口而出,自小叫慣了),茲因家貧年荒恐成餓殍,願將此女讓與屈府,訂明不計身價但收回從前養育米飯銀(幾大圓?代書念到這裡,抬起頭,但不看賣女兒的父親,固不以為他會說實話,怕他把數目說多了。他問的是買賣人口的中人,提高聲音:作價幾十大圓?賣牲口的語氣。三十大圓。把答案寫下繼續往下念)。即日親手接足,自後任屈府養育長大擇配收回禮金。倘未長大之時欲領回自養須每年補回養育費銀二十大圓交屈府收足。如過十六歲不出銀領回,任從屈府自行擇配,雖禮金千圓不幹生父母事,此系因米飯無出甘願相讓並無債折迫勒不得誘令逃走至壽歲短減各安天命不得異言立讓帖一紙為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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