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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鄉里的外鄉人(6)


  惜姑的父親推搪不肯簽名,眾人猜不透他是不識字,或銀錢未到手怕給坑了,抑或反悔不肯賣了。情勢僵了一會。介紹人抓起毛筆畫押,把大拇指往朱砂印泥一按,在擔保人下印上指紋,拉過賣女兒人的右手沾了印泥在「立讓生女帖人」及「在場接足銀人」二處各按下手印。儀式圓滿完成,惜姑從此歸屈府為婢,打罵由人。

  有關惜姑入屈府之前的身世,後人只有從清朝末年沿海農村破產被迫出賣親生骨肉療饑的時代背景來瞭解。她入屈府後,被見到在廚房烹茗剝果,很少笑的嘴長了一口細米牙。某個長夏日午,惜姑得空坐在廊下把早晨摘的茉莉花穿成花串,等她服侍的正室夫人午睡醒來給她別在髻後。人到哪裡,香到哪裡。廚房的僕婦招手喚她過去,遞給她一碗蓮子糖水點心,吩咐她給前廳的老爺送去。昨天侍候老爺的婢女在端上燕窩時,不小心咳嗽,極端注重養生之道的尊德公斷定婢女患了女兒癆,當下斥退打發出門,傳到廚房僕婢耳裡,個個推搪不敢上前廳。毫不知情的惜姑,放下手邊的茉莉花串,端著剔紅漆盤上了前廳,全然沒想到送這一碗糖水點心將改變她的一生。

  屈族第三十代子孫尊德公剛從午睡醒來。隔著半透明的紗帳,惜姑看到一個鬢須盡白的耄耄老翁,兩道白眉毛往下長,蓋住了整個眼瞼,儼然像個老壽星。他嚴格遵守古代皇帝的養生秘訣,乾隆十六字真言:「吐納肺腑,活動筋骨。十常四勿,適時進補。」被他奉行不懈,又長年服用清宮禦制的壽桃丸延緩衰老,補益氣血減輕腎虛。尊德公崇通道家采陰補陽之房中術,以為夜禦十女可返老還童,府中稍具姿色的女婢無一能倖免他的蹂躪。

  這個日午,尊德公睜開睡眼,紗帳外俏立的惜姑,開始發育的胸前微微鼓起,像伏睡了一對溫柔的小白鴿。老人心動了一下。惜姑沒能回到廊下,繼續把她的茉莉花串串好。她成了尊德公的新寵。老人興致來時,抱著年齡可當孫女的惜姑,坐在膝上教她識字,口稱屈家詩禮傳家,又讓她穿上一件袖子寬大的短衫,便於老人手伸入袖中摸奶狎昵。

  惜姑不久懷孕,生養過的女陰不符合尊德公養生延年之道,他另去物色黃花閨女。惜姑失寵,正室夫人令她上山砍柴割草,蘆葦劃破手臂,傷痕斑斑,受盡虐待。按照習俗,婢女在主人家長大成人,可代為擇配收禮金賣人為妾,甚至賣給清貧人家子弟為妻。事關銀錢利益,買賣雙方各立契據,屈府亦有印就格式,交易時只需照填即可。

  屈家族大勢盛,坐擁大片土地,後代誇耀家族房地產地契如果堆疊起來,起碼好幾尺厚,而且每張地契有好幾個號碼,每一個號碼代表一幅土地。這些坐地致富的子弟,或不曾想到在殖民政府強迫廢止蓄婢法令之前,屈府男僕女婢的賣身契、賣妾的契據迭起來一定高過土地房契好幾倍。

  惜姑因給尊德公破身,無法擇配賣人為妾,少收了禮金,正室懷恨在心。靖康樵公所載婢女受虐的苦楚,惜姑無一能免。

  連她的兒子也一起受罪。屈亞炳五歲那年,被他親生父親尊德公一個耳光打成半個聾子。那年是歷史上最炎熱的夏天,屈亞炳像熱昏了的小狗伸出舌頭忍不住去舔案桌上那塊冰塊。那是專為午睡醒來的父親解暑的。舌頭頂住冰塊,凍麻了,透心的冷涼使屈亞炳機伶伶打個寒顫。隨之而來是個熱烘烘的巴掌,淩空劈下,打得他趔趄倒地。屈亞炳在一冷一熱交攻之下失去知覺。尊德公一巴掌打得他從此左耳失聰。

  在那個還不懂得製造人造冰的年代,冰塊幾乎和金子一樣矜貴。天然冰塊必須從老遠美洲進口,帆船載著大湖河流鑿下來的冰塊遠渡重洋,費時數月才抵達香港。防止溶化塗上木鋸屑和糠皮的冰塊,一天只發售兩次,一磅五分錢,夏天能夠享用冰塊消暑的人家,非富即貴。屈亞炳被打的這個夏天,因帆船風信不順,沒能如期抵達,加上天氣出奇炎熱,造成供應缺乏的嚴重冰荒。

  失去半邊聽覺之後,屈亞炳成為同族兄弟取笑欺負的對象。家塾的老師也當他聾子百般處罰,揚起手中戒尺,對準反應稍遲鈍的屈亞炳就是狠狠一敲,敲得頭頂青腫起泡。他捂著頭,但願能背上行囊拜別母親上山拜師學藝,一等練就一身高強武藝,他誓必下山報仇,捏死所有欺負過他的兄弟,赤手空拳推倒同德圍青石圍牆,帶他母親遠走高飛,離開囚禁的牢籠。

  屈亞炳上山學藝的夢想沒能實現。尊德公吞食荔枝,哽住了咽喉,一口氣上不來,死於古稀之年。正室夫人遣散僕婢,有意把惜姑賣入青樓為奴。族中長輩出面相勸,惜姑好歹養了屈家後代,祖譜上有所記載,出醜不得。正室夫人強辯意在留下男丁,打發賤人出門。惜姑聽到風聲,當夜攜子逃離屈府。

  二十五年後,屈亞炳重返家鄉,守候在黃葉蘆花寂寂的村路邊,想像糯米汁澆灌黏砌的同德圍青石圍牆,在英國人威力無邊的槍炮轟擊下瓦解崩潰,夷為平地。他的仇終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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