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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鄉里的外鄉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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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情勢下,他只能扮演馬來人要他扮演的英雄統治者的角色。戴上他們為他量身製作的面具,逼迫他舉起步槍瞄準。看戲的觀眾屏息以待,空氣凝止。二十二歲的英國皇家員警道格拉斯·懷特將流汗冷澀的食指扣住扳機,為他身為殖民地統治者、為他效忠的英女王射出第一槍。觀眾的歡呼排山倒海擁向他,水牛沒能在預期中癱倒下來,喧嘩聲噓聲掩沒了喝采聲。 道格拉斯·懷特欲罷不能,他僵硬的食指連續扳動四次,水牛仰天甩了一下尚在咀嚼青草的寬嘴,四蹄焦躁地刨起浮土,看似蓄勢待發,就要衝向懷特的坐騎。馬來人對統治者手上的武器起了懷疑的鼓噪。箭在弦上。他只剩最後一粒子彈了,他不能失敗。第五粒子彈直直射入水牛的耳朵,這是致命的一擊。水牛厚皮下的關節突然之間脫了臼一樣,全部移了位元。龐大的軀體失去骨骼的支撐,頃刻間變了形。厚皮發皺,層層折迭起來,水牛在千百人的眼前變得蒼老衰弱,搖搖欲墜。牠晃了幾晃,終於不支的倒了下來。 馬來人發出如願以償的歡呼,跑著跳著越過槍射水牛的白人員警,爭先恐後向水牛的屍體奔去,動手肢解它。道格拉斯·懷特回過神,放下步槍,伸手拭去睫毛沾的汗水。他的藍色的眼珠在注視肉已被剝盡,只剩一具白骨的水牛時,漸漸變得冰冷。 從這一刻開始,道格拉斯·懷特在面對被殖民的馬來人、斐濟土人、緬甸人,甚至香港華人,他冰冷的藍眼珠從沒曾一次回暖。 三 屈亞炳第二次被英國人派去送銀子,時間是西元一八九八年九月,中、英簽下《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後三個月,地點是粉嶺僻靜的小路,村人傳說老虎曾經出沒的地方。送銀子的對象是新安縣的知縣盧煥。之所以派遣屈亞炳賄賂清廷縣官,與他的出身背景有關,屈亞炳原是新安縣岑田村首姓大族的子弟。 輔政司史超域·駱克為了報新界村民擲臭雞蛋之恥,決定首先布下眼線,收買情報,探得新界人民抗英的虛實。他得知新安縣知縣盧煥顢頇貪婪,眼中只識得銀子,對百姓牽衣呼號求助聽而不聞。史超域·駱克輾轉收買盧煥,掌握新界人民的動態,作為港英政府行動的根據,一等時機成熟,裡應外合完成接管。 屈亞炳懷裡揣著印有「最高機密」的羊皮紙公文信封,瑟縮在老榕樹後等待盧縣官的轎子。他奉命行事,沒料到自己也被出賣在內。隆鼻深目、思深而慮遠的史超域·駱克先派人告知盧煥,送銀票的信差屈亞炳出身屈氏家族,他已與族人疏通達到默契,同意配合港英政府接管新界。日後屈氏族人指罵他為背叛家族的漢奸,反過來說是他給史超域·駱克獻上裡應外合之計,在當中穿針引線搭上盧煥的也是他。 挨到二更天,草鞋踩在風乾的沙土,夢裡磨牙的聲音嘎嘎地響。村路另一端忽閃著兩盞紅色的燈籠,由遠而近,像是老虎半睜半閉的金睛。今夜盧知縣微服出行,帶了兩個隨從,乘一頂軟轎,不似平日出巡鳴鑼喝道擺盡官威排場。為了過足鴉片煙癮,也為了向英國人擺架子,他遲到了兩個時辰。等待久矣的屈亞炳從榕樹後竄出直奔軟轎。暗黑處閃出幾條黑影擋住來人去路,仔細核對身分來意,才放他過去。軟轎的簾子被掀開了,幾聲威嚴的清痰咳嗽,屈亞炳垂下頭雙手哆嗦捧住羊皮紙公文信封,躬身送入轎內。 「縣太爺勞神!」 羊皮紙信封被接過去了。立刻有一盞燈籠伸進轎內,屈亞炳彎腰恭立一旁,連眼皮也不敢抬。他聽到拆信封和抽出銀票的聲音。半晌,縣太爺官威十足的哼了一聲,把銀票塞進右邊座墊下,從左邊座墊抽出一個紙包,遞到那雙等待的手中。銀貨兩訖。屈亞炳把紙包抱在胸前,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盧煥座墊下那張東交民巷英商滙豐銀行的銀票,兌現後,他將取出一半的數目孝敬和他同年高中在朝中扶搖直上的京官。他會照官場規矩,在紅紙封裝的銀票上面寫上「炭敬」,表示冬天饋送燒炭火的區區小錢,不足掛齒。天子腳下的京官訊息靈通而權重,如果巴結對路,他盧煥從此聲氣相通升官有望。誰願浸在這僻遠的天涯海角發黴,洋鬼子強取豪奪早已壓榨殆盡,農村調敝,毫無油水可撈。 盧煥掂了掂手中的銀票,嘲笑洋人不懂得交易,便宜給自己撿盡了。縣誌上一些鄉村人口資料記載、地圖耕地分佈,還有新安縣二十七位有頭有臉的鄉紳長老名單,對盧煥而言乃舉手之勞,赤發藍眼的洋鬼子居然花了大價錢來換取,愚蠢至極。 盧煥將深圳河以南各鄉村的村名、連同各地區的鄉紳名單提供給駱克。這份名單後來存於英國檔案處,香港中央檔案室也有一份副本,編號為一八九九年四月廿四日殖民地秘書處密件第三號,題為《有關鄉紳及長老之保密名單》。全部鄉紳長老共二十七人,其中屈姓占大多數。 史超域·駱克猶不滿足,覺得貨不對板,又讓屈亞炳從中傳達,親自出馬拜訪盧煥,帶了一名抄寫員,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抄寫新界詳細的土地記錄,並軟硬兼施,差遣盧煥前去遊說,安撫廿七名鄉紳長老,最終目的是與英國合作。 屈亞炳在英國人與新安縣的知縣之間穿針引線都是在黑夜裡秘密進行。一直到了十月底,一個燒山焰日秋老虎的下午,屈亞炳被看到帶領兩個英國人沿著山路,朝新安縣岑田村走來。他與戴著草帽遮擋烈日,胸前掛了具雙筒望遠鏡的上司亞當·史密斯,最近一起被轉調到警察局,懷特上校是他們的新上司。這位作風強硬的員警頭子賞識史密斯在鼠疫嚴重蔓延的時刻,焚燒太平山疫屋的英勇表現,提出借調加盟警察局接管新界的行動。潔淨局的幫辦溫瑟先生瘟疫期間滯留倫敦,遲遲不肯就任接續被鼠疫奪去性命的前任狄金遜先生,自知無法力爭亞當·史密斯留任,眼睜睜的讓第一把手轉調到有宿仇的敵對部門,連出身岑田大族首姓的華人通譯屈亞炳也一起轉調。 整個接管新界的過程,亞當·史密斯的表現令懷特大失所望,倒是屈亞炳不管在事變發生之前的穿針引線,或是以後充當懷特上校的心腹線人,他都是踩在同族鄉民子弟的白骨,給自己墊高。日後他在殖民地政府混到華人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全是拜他出賣家鄉之賜。然而,屈亞炳總是瞇聚他一對長而狹邪的眼睛,摸著下巴謙稱自己沒有如此神通。 通往大埔、岑田的山路崎嶇難行,密林深深,蓊蔚的林木遮天蔽日,屈亞炳聽從身後兩位上司的命令在前領路。懷特上校告訴他此行目的是來獵虎。亞當·史密斯似乎不以為然,他手握軍刀劈開擋路的荊棘野草,一邊選擇粗大的樹幹刻下記號,以便回程認路。 比起春夏之交那次米埔觀鳥,道格拉斯·懷特新界之行的場面出奇的寒傖。那次史密斯應他的前上司潔淨局幫辦溫瑟先生之邀,首次啟用了他的雙筒望遠鏡,跟隨上司來米埔觀賞飛禽鳥類。溫瑟先生傭僕侍候的場面,已令初涉殖民地的史密斯咋舌,直至他目睹姍姍來遲的懷特上校的出巡行列,他才大開眼界。 平日在社交圈子裡,史密斯聽說懷特和溫瑟這兩個部門的頭子,相互競爭,嚴重到互不相讓的地步,大至總督府官式宴會的席次排名,小至日常生活,像星期日郊外觀鳥這一類的場面,都各出奇招互別苗頭。這回史密斯總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也難怪,英國人統治香港之後,只注意殖民地的治安與衛生,防止暴動的員警署和免除疫病的潔淨局同樣成為港督倚重的部門,懷特上校憑著他的軍籍,和腰間寬皮帶荷的槍,硬是把溫瑟先生比下去。 米埔觀鳥那天,除了出動山頂官邸的男女傭僕,從轎夫到侍候用餐的侍者、背扛使用器具的粗工苦力之外,懷特上校又讓員警署的警員護駕,保衛他的安全。壯觀的隊伍在蜿蜒的海邊小路迤邐而行,其威風直逼王室貴人出巡的場面。 懷特上校從下了轎的那一刻起,便有個男僕雙手捧了張折迭的帆布椅,影子一樣跟在他的屁股後,亦步亦趨,等候主人走累了,隨時可把適合野外的折迭椅打開,侍候他坐下歇腳休息。 懷特上校接過侍從畢恭畢敬遞上來的象牙白銀鑲邊的雙筒望遠鏡,閱兵一樣地巡視鏡片後的飛禽野獸,美麗的藍鵲、眼睛一道白圈的畫眉、相思鳥,哀啼的杜鵑——沙灘上幾個苦力正七手八腳豎起一把遮陽傘,傘徐徐撐開了,有如沙地突然竄出的蘑菇,轉眼間膨脹大如華蓋,傘下可招待一桌的客人。懷特上校把山頂官邸的餐桌搬到沙灘上來了。閃光的白銀刀叉、英國細瓷餐具,一旁冰鎮適度的香檳等著倒入水晶酒杯。穿制服的女侍變魔術一樣從藤籃取出一道道醺沙文魚、牛舌、冷雞腿、芝士、沙拉、布丁——動作熟練和山頂官邸侍候午餐沒有兩樣,安排佈置就緒,侍候主人坐下,野餐開始了。 比起懷特上校奇大無比的遮陽傘,溫瑟先生的簡直小巫見大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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