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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鄉里的外鄉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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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帝國接管新界後,將建築鐵路從九龍尖沙嘴穿過羅湖、深圳河,直通廣州。駱克告訴他下一步是英國爭取興建華中、華南鐵路網的鋪路特權: 「——理論上、技術上來說,如果廣州到漢口、漢口到北京、北京到瀋陽、瀋陽經哈爾濱的鐵路相繼通車了,」駱克興奮地喊道,「那麼,國際旅客可以從九龍——想像一下,上校——從九龍乘火車,經西伯利亞、莫斯科、巴黎而直達倫敦——」 兩個殖民者陶醉在帝國偉大的構想! 懷特上校瘦削僵硬的身軀立正敬禮,帶著滿腹密謀退出輔政司的辦公室,乘轎迎著日落回到太平山頂的家。遠遠的,那棟屹立在山岡上的白色維多利亞式建築已然在望。懷特上校的背不再那麼挺直,他冰冷的藍眼睛閃現了痛苦不安,兩片果決緊抿的薄嘴唇鬆弛了下來。他在雜草叢生枯藤糾纏,荒廢頹敗的花園佇立了一會,眼光投向二樓那點燈的臥房,他的可憐的妻子勾著頭,像一具斷了頸項的洋娃娃,攤手攤腳躺在床上。 懷特上校在妻子夏綠蒂緊閉的臥室門外默立了好一會,他多麼懷念她身穿白色繡花棉布衣,立在門廊下每天黃昏等他回來,那滿懷盼望的身姿。 五年前,懷特上校從皇后碼頭牽下他的新娘子,讓她坐上八人抬的紅轎,自己騎馬前行,夏綠蒂從眼皮下偷看他的嬌羞神情,使馬背上的新郎微笑了起來。 一等陪嫁的傢俱運抵香港,夏綠蒂忙著佈置太平山頂這棟四面海景迄立山岡上的家。她把沉重的橡木床、雕刻渦卷形裝飾的櫥櫃安置臥室,客廳鋪上比利時牧羊狗毛的地氈,樓梯牆上掛了一壁家族油畫畫像,然後穿著織錦的高領禮服,戴白色長手套,坐在餐廳的一端和丈夫遙遙相對,映著銀燭臺的燭光吃烤羊肉、馬鈴薯,甜點是布丁。菜式極少改動。 就這樣她過了殖民地的第一個冬天。 懷特上校雙頰塗滿了肥皂沫,心滿意足的坐在窗下,由他的私人理髮師幫他刮鬍子。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初春早晨,窗外花園飄過來新翻泥土的腥味,夏綠蒂發揮她的園藝才能,要把英國花園搬到太平山頂山岡上的家,她種植親自從總督府花園剪來的玫瑰枝,園丁提著水跟在後頭一路澆水。 夏綠蒂很快適應了殖民地的生活。星期假日,坐轎子陪丈夫到米浦觀賞種類繁多的鳥類,她撿拾海灘上的貝殼、陶瓷碎片。有次海浪帶過來半把斷裂的石斧,夏綠蒂佇立海邊,一手按住風吹的帽子,把半支石斧和亙古的傳說神話聯想在一起。回程途中,她步下轎子,從樹林中多草背日的陰濕山邊、大樹根縫隙、岩石下間隙,用一隻旅行用的小刀採挖野生的蘭花根,捧出連根帶葉的紫羅蘭,尖圓葉子、開著淡紫小花或粉紅花的竹蘭,葉子有四寸闊花色外白內黃的鶴頂蘭——懷特上校目光跟隨妻子及地的白色長裙,在潮濕的山澗晃動,他想到林中下凡的仙子,自覺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遺憾的是從山澗岩石縫挖來的野生蘭花,一移栽太平山頂山岡上四面向海的花園,不消半月便受不了日曬,水土不服枯萎而死。只有一種野生單瓣的白玫瑰,開著純白大朵的花,沒有香味,在山岡上的花園迎風怒放。 夏綠蒂為此很沮喪。 災難還在後頭。旅居香港的第三個春天,夏綠帝懷孕了。初期妊娠的反應把她折騰得骨瘦如柴。懷特上校不准妻子為花園的花草費心,央求她躺在床上靜養。夏綠蒂一等丈夫上班離家,從床上爬起來,戴著草帽去弄她的園藝。一直到初夏雨季開始,她才只能立在陽臺,對著濛濛梅雨發怔,擔心再不出太陽,花園剛種下的百里香要連根爛掉。 綿綿的雨滴滴答答落到黃昏,屋內白衣黑褲的女傭輕手輕腳上下樓點燈。雨停了,黑暗擁抱山岡,屋子裡是唯一有亮光的所在。夏綠蒂按住披在肩上的圍巾,轉身正要進屋,一個恐怖的景象發生了。 成千上萬只剛剛孵出的白蟻,撲扇油黃色的翅膀從山下樹林的腐木傾巢而出,一見亮光點燈的屋子,爭先恐後從敞開的窗門飛入,霎時滿天滿屋的白蟻。 女傭聽到女主人驚恐的尖叫聲,七手八腳從廚房浴室端出盛水的臉盆,放在每一盞燈下,撲飛的白蟻薄脆、油黃色透明的翅膀,在夏綠蒂的眼前紛紛脫離身體,飄然落下,鋪在餐桌、椅子、地氈——松松的迭了一層,翅膀掉落的蟲豸在燈下眩暈似的打轉,無聲無息跌入臉盆,屍體飄浮水面。夏綠蒂一陣噁心,暈倒在地。 當天晚上,她流產了。眼前浮現飄在臉盆上的光身蟲豸,她想到未成形的生命的胚胎,緊蹙著時興描的彎彎細細柳眉,心中不能釋然。接下來,是花樹得了蟲災,從玫瑰花開始,像傳染病一樣蔓延到整個花園。夏綠蒂手中的小鐵鏟掘出無數白色蠕動的蟲,她驚叫一聲,丟下鐵鏟跑回臥室,從此足不出戶。沒消多久,雙頰的血色像窗外愈開愈淡的玫瑰花,最後終於褪到蒼白無色。 夏綠蒂患了嚴重的憂鬱症。自此垂頭不言不語,終日把自己關在臥室內,連丈夫也被擋在門外。 發病後兩個月,一個悶熱潮濕的夏夜,不知哪來的蠻力,夏綠蒂徒手毀了她辛苦經營的花園,一草一木無一倖免。她手抓犀利的鋼剪,刷刷剪斷一園子盛開或含苞的花,連根拔起幾十株半人高的帶刺玫瑰,最後對付小徑兩旁的聖誕樹。夏綠蒂就在使盡力氣企圖推倒一株不大的聖誕樹時被發現的,懷特上校抱她進屋時,她兩臂傷痕累累,玫瑰的刺劃破了皮肉,血跡斑斑,白色棉布睡袍沾滿了泥土。 這窮山惡水,蟲豸滿布的殖民地毀了夏綠蒂,懷特上校握緊雙拳,冰冷的藍眼睛轉為冷酷。接管新界行動,無論有多血腥他亦在所不惜。 他是怎樣變成一個真正的殖民統治者,在帝國海外的壓迫制度中扮演積極的角色?這個乾瘦、僵硬,藍色眼珠冰冷,近乎殘酷的道格拉斯·懷特。他出身紐卡索中產階級家庭,本來的志願是繼承父志,以擔任造船廠的一名工程師終老。結果他卻捧著英國殖民地部海外服務的聘書飄洋過海來到終年鬱熱的馬來亞叢林,加入英國皇家員警隊。馬來人對殖民者的暴虐統治深惡痛絕,卻又缺乏暴動顛覆的勇氣,他們閑立街角市集尋釁,一見有英國婦女獨自上街,故意把檳榔汁吐到她的長裙,當做示威。 道格拉斯·懷特在空氣中飽漲不滿情緒的低氣壓下,開步槍射殺了一頭馬來人認為發了瘋的水牛。事實是水牛並沒瘋狂,起碼在牠被道格拉斯·懷特連開五顆子彈倒地之前,水牛是安靜地立在野地側頭吃草,一頭馴服的水牛。 事情發生在叢林雨季來臨之前,一頭一向馴良的水牛,半夜掙脫繩索,逃離主人,跑到外邊到處滋事。當消息傳到皇家員警隊,水牛已經撞倒了數間叢林中的茅屋,頂起彎曲的牛角弄翻市集攤販,水果青菜灑了一地,造成騷亂。當地馬來人沒有武器,不知如何是好,跑來向白人員警求救。 道格拉斯·懷特隨手拿了支來福步槍,騎上馬去看個究竟。他打算必要時舉槍朝空射擊,借著槍聲嚇走水牛。馬來人爭相傳告,變成白人員警持槍射殺水牛來了,於是都跟隨在馬後頭,跑來看熱鬧。有的手上捧了個臉盆、竹籃,一等水牛被射倒地,上前分割牛肉。 上百人的行列浩浩蕩蕩來到野地,水牛立在收割後的田地,安靜地吃著稻草。道格拉斯·懷特放下步槍,希望牛的主人來把牠趕回去。水牛是重要而且珍貴的勞動工具,他知道不能隨便濫殺。 圍觀的馬來人愈聚愈多,情勢洶湧。他們頭上纏著骯髒的頭巾,黃油油的臉因興奮而發光,齊聲吆喝呼喊,等著看好戲,一場白人員警射殺水牛的精采好戲。騎在馬背上的道格拉斯·懷特意識到幾百隻期待的眼睛投注向他,他成為矚目的焦點,手上的來福步槍象徵著殖民者的武器威權。被統治的馬來人眾聲喧嘩在策動他:舉槍射死這頭惹事的水牛吧,殖民老爺。千百人聚集起來的意志傳達過來,電流一樣使他感應到那種力量,上百人決意要置水牛於死地的力量。道格拉斯·懷特不能放下步槍,他後退無路。他必須射殺這頭安靜吃草,不會比一匹馬危險的水牛。除此別無他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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