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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鄉里的外鄉人(2)


  正是在夷兵圍繞的金鑾殿上,咸豐才聽說兩廣總督勞崇光欺瞞朝廷,擅自將領土租借給外人。負責與英法聯軍交涉的滿清大臣奕欣、桂良勸慰皇帝,請求恩准給予洋人了事。他們的理由是:

  「——惟其地與香港毗連,系海口餘地,非內地要隘可比——」

  九龍半島終於由租借變為割讓。割讓的儀式是廣州官員將一袋裝有九龍泥土的布袋,交給香港總督,中、英雙方交接告成。

  滿清朝廷的守土大員自作主張,將轄下的領土租給外國,而且是被用來屯兵攻打自己的國家,難怪英國陸軍大臣赫伯特大歎: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英國人仍不滿足。西元一八九四年中、日戰爭爆發,當時的港督羅便臣便上書英國殖民部,提出調整和進一步擴展領土的必要。

  羅便臣描繪了擴界的藍圖:香港邊界應推至大鵬灣,從那裡延伸到對面珠江口上的後海灣。或者,至少應該從東北面的鯉魚門入口處,伸展到九龍背後的山頂,包括珠江口汲水門在內,以確保女皇這塊有價值的屬土的安全——

  羅便臣竭力鼓吹擴展香港界址,亦獲得香港商業團體的同聲唱和,靠販賣鴉片走私起家的怡和洋行大班威廉·凱瑟克也一再向英國外交部獻策,希望抓緊甲午戰爭之後這個絕妙機會,將香港的界址擴大到擁有大鵬灣和整個九龍半島。

  李鴻章到日本簽下《馬關條約》,中國陷入被瓜分割據的局面。英國不甘人後,在租借威海衛之後,強迫滿清政府擴展香港界址,將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龍半島地區,以及附近大小二百多個島嶼,總面積達九七五·一平方公里,占新安縣全縣面積三分之二,被稱為「新界」的中國土地,就這樣被強行租去了。

  章靖公的子孫以及其他姓氏的族人,總共四百二十三個村落,十萬人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土地的主權。

  西元一八九八年六月九日《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北京簽定,租期九十九年,七月一日起實行。倫敦將《專條》的條文及條約中所黏附的地圖寄回香港政府給輔政司的史超域·駱克,要他於八月八日在香港宣佈英國已擁有新界的租界地,並知會英國駐廣州領事派代表與港英代表共同勘定界線。

  兩個月後,駱克前往新界探察,在岑田鄉遭到抵制,上千個村民打鼓高呼「打鬼佬」,拋擲臭雞蛋,緊閉同德圍門,不讓駱克一行入內。後來還是靠七十五名陸戰隊士兵和機槍,用武力硬逼開圍門。

  新界民風強悍,果真名不虛傳。史超域·駱克隆鼻深目,思深而慮遠,他卻低估了新界人民的排外情緒。其實只消這個殖民者回顧半個世紀前的歷史便可知一二:咸豐皇帝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南下查禁鴉片,新安縣老百姓踴躍響應,武裝自衛抵制英國人,在水井中放毒,混入樹葉、雜物,使侵略者提心吊膽,只能在船上用帆布袋兜接雨水解渴,又不敢上岸取得糧食,瀕於餓死邊緣。

  半個世紀之後,新安縣人民做夢也想像不到,滿清皇帝擅自做主,將他們世代賴以維生的土地租讓給英國人。由於事先毫不知情,當史超域·駱克扛著米字旗進村子,新安縣人民的驚怒痛心可想而知。

  史超域·駱克轉動深陷眼眶的鼠灰眼珠,謀思降服敵人的策略。他是個自視甚高的殖民者,參加過西元一八八五年尼羅河遠征,嚮往大英帝國在非洲實行的強化殖民政策。在受命於倫敦全權負責接管新界任務之前,對自己長期蝸居沉悶的香江小島,大有懷才不遇壯志未酬之歎。沒想到時來運轉被委以重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連首相都予以深切的關注,外交大臣及殖民大臣也極端關注接收動態發展,批文下來命令駱克將接收過程的每一個細節向兩位大臣彙報。他必須把握這難逢的機會,好好表現一番為自己立功,從此不愁在海外殖民部官位扶搖直上。

  結果出師不利,那些嫉妒他、反對他的同僚沒有一個贊成他派調查團明目張膽的到新界去探虛實,對他被擲臭雞蛋回來,無不幸災樂禍。駱克外表鎮定自如,其實心中無比恐慌。他對大帽山、青山圍繞的那一塊廣袤土地和人民一無所知,自覺需要一長段時間的摸索進行實地調查,才能制定具體的政策。直覺告訴他,貿然不得。

  幸虧上帝幫忙。中、英兩國對新界北部劃界問題、海關徵稅和九龍城寨主權尚未完全解決,接管工作遲遲未能進行。

  推遲對駱克有利。

  二

  史超域·駱克傳召員警司道格拉斯·懷特上校密謀共商對策。駱克對帶有軍職的殖民地官員一向懷有敵意,他早年立志投身海軍卻未能如願,沒能過戎馬生涯至今引以為憾。

  懷特上校敬完禮後,脫帽夾在左腋下,筆直立正,駱克並不讓他坐下來。道格拉斯·懷特,紐卡索人,造船廠工程師之子,現年三十九歲,已婚,未有子女。檔案資料這樣記載。先後派駐斐濟、馬來亞、緬甸。出任馬來亞英國皇家軍警隊時,曾射斃一隻瘋狂的大水牛,這段事蹟至今仍在叢林土人中傳述。在緬甸以平伏仰光暴民動亂榮升上校,七年前轉調香港任員警司迄今。作風強悍蜚聲警界,鼠疫期間表現出色。最近立下的一項功勳是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鑽禧大典慶祝期間,大舉破獲掃蕩上環非法賭窟因而聲名大噪。

  華人種種惡劣品性中,懷特上校尤其痛恨厭惡賭博。他早已布下眼線,查知賭王潘某的賭窟總部設在上環東街,又於附近長興街、四方街分設賭館,重金賄賂警員包庇,有恃無恐。懷特上校趁重要警員奉命回返倫敦參加鑽禧慶典的空隙,賭王無法像平時那麼靈通,與線人裡應外合,直搗東街大本營,從夾壁中搜出簿冊,當中記載受賄的姓名職位,除警員外,其他部門人員亦知情包庇,賊證確鑿,史超域·駱克屬下總登記官署人員亦涉嫌在內。他對這員警頭子的鐵腕作風懷恨在心。

  大破賭窟後,殖民地賭風頓戢,雖然仍有私開攤館,也不敢像以前一樣明目張膽。令懷特上校稍覺遺憾的是通風報信的線人鄭安在廣州被謀害,棄屍河中。總有人必須犧牲的。他想。

  久經官場的駱克,畢竟是個眼光遠大、識時務懂大體的殖民官僚。他決定放下個人嫌隙,躊躇滿志的起身,做出邀請的手勢,把懷特上校引到牆上掛的地圖,義大利瓦南特裡神父花了四年時間,於西元一八六六年繪就的《新安縣全圖》。駱克根據調查團初步情報,做下紅藍記號。

  「想像一下,上校,一條鐵路,」駱克手持木棍在地圖上比劃,「從這裡尖沙嘴為起點,一直延伸過去,打通這兩座山——獅子山,土著給取的名字——然後進入新界,元朗、大埔、上水,越過深圳河,深入內地廣州——」

  懷特上校抿緊兩片極薄的嘴唇,冰冷的藍眼珠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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