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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讓我失身於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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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你讓我失身於你,都是你害的。 屈亞炳向躺在旁邊的黃得雲抱怨。他,三十歲的童男子,從小到大聽多了信佛的母親的告誡,萬惡淫為首,佛陀勸眾生守五戒,對男人而言,不可姦淫最是難守。母親臨終,用最後一口氣重複她的告誡。屈亞炳守身如玉,沒有辱沒母親對他的期許,直到遇上擺花街南唐館的前妓黃得雲。你讓我失身於你,都是你害的。黃得雲嫺熟的導引著他,有點性急。她禁欲十月的內裡在呼喊空虛。她與男人摔角一樣扭擰著。 她使出從前妓寨對付年紀大而又多金的恩客的功夫加倍曲意奉承。屈亞炳再也抗拒不住,生平頭一遭進入女人陰暗潮濕的裡面,涼颼颼的,眼前一暈眩,他以為整個人報廢了。地下的亡母怒目瞪視著他,黑窟窿似的嘴無聲咿啞,咒駡他的背叛。冷汗從頸後滲開來,一路下去,他全身似從水裡撈起一樣,趴倒在柔若無骨的女體上泅泳,睫毛的汗漬使他視線模糊,屈亞炳以為報應臨頭,眼睛瞎了。他一驚,抽離水母一樣盤吸住他的女體,雙手蒙住眼睛。完了。母親在懲罰他。 翻身跳下娼妓的四柱床,屈亞炳雙眼睜開一條縫,映入眼簾的腳下紅方磚使他聯想到血,從他流出來的處男的血。你讓我失身於你,都是你害的。屈亞炳回家吞了三個生雞蛋補身。第二天從潔淨局收工,他繞道蘭桂坊買了一束已經不太新鮮的紫紅雛菊來看黃得雲。面對面,勇氣頓失,不敢照洋人送花的禮儀雙手捧上,趁黃得雲沒注意,把一束花丟在方桌上,然後假裝沒事,雙手抱膝坐在那裡,斜眼偷偷瞄了女人幾眼。 今天她穿回家居衫褲,胸前豐滿的鼓起,還滲了點乳汁。屈亞炳咽了口口水。昨晚才抱個滿懷的女人近在咫尺,只消他主動出手一攬,她准是星眸微合順勢靠過來。男人拚命克制自己,他不願再一次投降,扒扶在這產後粉紅色皮膚繃得很細、很薄的女體,任她駕禦,反賓為主又一次失身。他已經對不起自己了,他必須請求地下的母親饒恕他的罪愆。 黃得雲心裡好笑。這麼一個鉤頭聳背、倒眉順眼的男人,在她閱歷無數的眼睛裡,本來不值一顧,花了錢還不一定能一親她芳澤的,哪輪得到他這般惺惺作態。昨晚委身屈亞炳之前,眼前閃過南北行牌樓洋男女觀燈火那一幕。她把排練無數次的腹稿,以最若無其事的語氣問起負心英國鬼的下落。被問的隨口回答: 「調到加爾各答去了,坐東印度公司的船,那邊有暴亂,需要英國鬼去鎮壓。」 怕聽的人有絲毫懷疑,又加了一句:「我親自去送行,上個月走的,坐東印度公司的船。」 黃得雲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就這樣吧!為了搖籃裡可憐的孩子。她緩緩解開荷葉袖衫襖的盤扣,一粒又一粒。床上的男人蜷縮著,為即將不保的貞潔感到恐懼,莫名的興奮使他悚悚顫抖。三十歲的童男子,黃得雲夾夾眼,不無惡戲。她剝開最後一粒鈕扣,嘩一聲,一手一邊,把衫襖扯開,像一面旗,全無遮掩暴露在男人眼前。她主動拉過男人雞爪一樣濕冷拳曲的手,往自己飽漲乳汁的乳房按上去。母親的乳房。拳曲的手指伸開了,撫摸著,出其不意的捏緊。黃得雲頭臉往後一甩,發出不是被愛撫的快樂的呻吟。今晚她是個自我犧牲的母親,帶著慘烈的悲壯心情,向這面無表情的男人奉獻自己。除了身體,她別無其他。從前在擺花街妓院,她靠這身軟骨輕軀交換恩客的夜度金,然後她讓她的異國情人十指徐徐插入她的鬢邊,捧著她美得不近情理的臉。蝴蝶,我的黃翅粉蝶。短暫的柔情蜜意給她留下一個沒有名姓的生命。出生紙父親一欄空著,等待填上。 就是他吧!燈火闌珊處向她疾步找來的男人。黃得雲把男人帶回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掀開帳篷一樣雪白的蚊帳。這一次不能再是露水姻緣,雙雙躺下的將是天長日久的夫妻。她委身於他,她要成為他結髮的妻子。黃得雲從壓在她上面水裡撈出來似的濕透的身體掙扎地伸出臉來。她無法不想另一個同樣汗濕的白色的身體,離鄉背井的遊子,把童真失在自己妓女的紅肚兜。同樣笨拙的姿勢,同時趴倒著不敢看她,也羞於對自己的表情,所不同的,是那個白色的身體毫無保留的交出來,傾注所有的熱情,向她擠進去,擠進去,和她溶化在一起。她的無怨無悔的愛情,終生難忘。 自從會景那晚,黃得雲脫下湖綠荷葉的衫襖,從此便沒再穿上身,倒不是嫌它太小不合身,緊束她哺乳的胸令她難受,而是從她決定委身屈亞炳之後,不願再去穿從前那些青、綠色屬於娼妓顏色的服飾。雖然與屈亞炳並無正式拜天地,但她私下以心相屬,自認從良,脫了妓籍。七夕那天也不按照從前習慣佈置七巧會過女兒節,黃得雲手持一把葵扇,立于唐樓窗前,對著牛郎織女分別在即,灑淚惜別的雨絲回想從前花街妓寨。七夕乞巧是一年當中最浪漫的節日,姊妹們以恩客從廣州帶來的芝麻、佛山紙蓪等美麗迎仙工藝品佈置乞巧會,鮮花脂粉清供仙女。妓女沐浴淨身素扮上香祈求如意郎君代為贖身脫離火坑,從良做主婦。誠心的姊妹還吃了一星期的素齋,也有的只以生果充饑。 脫下妓女的顏色,黃得雲穿著家居的衫褲,腦後松松挽了個髻,臉上脂粉不施,稀疏眉毛下的眼睛仍舊是顧盼生姿,不過淡褐色的眸子直直看人時,又多了點正氣。她像妻子一樣照顧屈亞炳,幫他縫衣做鞋,按時令煲湯給他進補,往返長春堂老中醫處,抓回茯苓、當歸、杞子等藥材。屈亞炳晦暗的氣色逐漸清朗,連頰邊因天花留下的麻點也漾著光彩。 最近屈亞炳每天下午監獄收工,他單身宿舍也不回,直接來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人沒進門,先聞到廚房飄來的炒菜香。黃得雲背著孩子在灶上炒芥蘭,旁邊瓦鍋文火燉著他愛吃的苦瓜排骨。熱油從炒菜鍋濺起,螫痛孩子細嫩的皮膚,哇哇哭了起來。屈亞炳也不招呼灶上的女人,逕自解下孩子,動作俐落,抱著止住哭聲的孩子出了廚房。天井竹竿晾著他換下的衫褲,曬乾了,在黃昏的風中擺蕩。竹椅擱了一隻納了一半的鞋底,針腳疏密不一,一看即知初學不久的手藝,她為他納的鞋。屈亞炳空出一隻手從米缸抓起一把米,喂井旁的蘆花雞。他看柴房的柴火快燒完了,放下孩子,摸出一把斧頭,卷起褲腳,把長辮盤在腦袋上,就著天光劈柴,記起水缸的水可能淺了,等下別忘了注滿。 昨天黃得雲詢問他的意見,葫蘆爬藤的竹架應該搭在天井的何處?讓它沿著土牆往上爬呢?還是在古井上搭了棚架,結了葫蘆,一粒粒垂下來,像一隻只束腰的燈籠。屈亞炳直起腰,拄著斧頭四下望著,決定把棚架搭在古井上。暑天酷熱,棚下遮蔭大人有了可乘涼處,孩子騎木馬在棚架下蹓躂,可把剛學走路的孩子樂的,他都設想到了。 黃得雲來喚他吃飯,洗臉盆倒上半盆清水,軟毛巾搭在她手臂上侍候他洗手。屈亞炳擦乾手又抹了把臉,擺開腿坐下來。黃得雲把廚房的油燈芯挑高,拂落男人肩膊的木屑,抱著孩子看他吃苦瓜排骨。燈下男人的鼻尖,額頭閃著油光,吃得有滋有味。黃得雲心滿意足。從前青樓大寨飲宴,闊佬一擲千金,佳餚中少不了燕窩魚翅。開筵時,食客所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身後侍候,每逢東道主是黃得雲的恩客,她便以女主人自居,侍立行觴,上翅時動用筷子夾翅勸客,排場極大。此時黃得雲看著油燈下她的男人——起碼她這樣認為——把她親手做的羹湯喝得窸窣作響,從前妓院飛觴醉月征歌逐色的飲宴排場恍如隔世。 平時柴米油鹽的過日子,倒也相安無事。把孩子哄睡,兩人洗腳上床赤膊相見,問題就來了。屈亞炳仍然擺出那份痛遭失身的姿態,雙手交叉抱住胸前,背對她躺在那裡。首先屈服採取主動的總是黃得雲,她舒手探足去撩撥他。再不濟,他好歹也還算是個男人,她渴望他壓在她身上的重量,環抱他厚實的肩胛一路撫摸下去,甚至堅硬鼓起的腿肚,都令黃得雲的心觸電一樣縮緊。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異性恩澤。黃得雲願意憑著她先天的稟賦,加上當琵琶仔時倚紅閣鴇母私相傳授的床上密術,來調理這個不解風情、面無表情的男人。她生產後旺盛的情欲需要靠屈亞炳來舒解撫平。 撩撥得到了反應,男人心不甘情不願的轉過身來,生氣自己這麼不堪引誘。沒料輪到女人背對他。所不同的是赤裸裸的背,濃密漆黑的秀髮是唯一的遮掩,黑髮映著雪白肌膚,美得妖氣,摸上去,絲綢一樣滑不留手。這個天生淫蕩的女人,連她的背也寫滿七情六欲,他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到肚子裡。女人感覺到她的挑逗起了反應,作態的轉了個身,攤手攤腳風情十足的躺在那裡,像一朵盛開的花等待被攀摘。屈亞炳反射性的閉上眼睛,又撫著心跳猛烈的心張開眼,她怎麼可以在燈火光下赤身袒露不應該袒露的部位,這不知羞恥的女人。屈亞炳翻身坐起,要去吹熄方桌上的油燈,被女人制止了。 燈火下她兩頰緋紅,赤裸的身體像流水一樣往後淌等待著他。她讓黑暗中的交合變成有如光天化日下一覽無遺的行淫。這妓女以出售身體維生,在火光下脫得赤條大精,把羞恥之心也一併脫掉。我又一次被玷污了。屈亞炳心中嗚咽。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他可以立即披衣而起,跨出娼妓的門,回到域多利監獄旁的單身宿舍,棉被蒙住頭臉在黑暗中進行他失身于黃得雲之前常做的自我滿足勾當。 點燈行淫,一定是英國鬼留下來的習慣。屈亞炳恨恨的十指奮張撲上去抓她的乳房。這一對飽滿的天乳,曾經令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撫摩不厭迷戀深深的乳房,摸在屈亞炳手裡,卻變成一種恥辱。大乳闊臀是蕩婦的本色,應該怪倚紅閣的老鴇,調理她當琵琶仔時,算准她日後侍枕的會是藍眼赤發的洋人,不讓她照華人纏胸的習慣,穿上緊窄的胸衣,聽任這對天乳發育。生了孩子後,盛滿乳汁漲得屈亞炳掌握不住。他心目中的乳房是小小盈盈一握,包在掌心有著征服的快感。 被抓痛的女人躍起頭,蛇一樣信信然,上去欲啄對方的嘴唇。屈亞炳躲閃著,負氣的不去遷就她。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經投降,任她駕禦,他必須守住最後的領地,令她攻不下的城。屈亞炳閉嘴躲閃的姿態可笑又可憐。 從這以後,每次與黃得雲上床過後,他重複地講給她聽發生在赤柱,海盜徐亞保揮刀殺死侵犯民女的兩英軍的故事。 兩個駐紮赤柱軍營的英國人,某日黃昏喝得醉醺醺的,闖入漁民村子調戲屋中的年輕媳婦。公婆上前阻止,英國人揮舞皮鞭毆擊老人。徐亞保海上聽到村民喊救命,率領手下手持長矛趕來,把鬼佬戳倒在地,用竹竿挑起屍體抬到赤柱山頂峭壁拋入大海。法院懸賞一百金鎊緝拿徐亞保。當然捉拿不到。 屈亞炳一味強調海盜頭子徐亞保神出鬼沒本領高強,每次結尾總是略去聖約翰教堂為英國軍官立碑紀念不講。 黃得雲一邊聽著,眼前閃過優天影粵劇團武生薑俠魂的影子。去年紅棉花落時,她在上環暗巷與一個右耳戴銅圈的三合會好漢撞了個滿懷。她疑心這眼露凶光的漢子和戲臺上伏虎的武生是否同一個人,她又看到那雙眼角上吊插入兩鬢,曾經令她顫慄神迷的單眼皮的眼睛。 呵,她的伏虎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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