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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讓我失身於你(3)


  三

  香港一遇有英國王室皇親國戚蒞臨,殖民地從總督到小老百姓便大事鋪張,迎接貴賓,從下船的皇后碼頭起,一路懸燈結彩。上回英女王皇太子訪印度回國,途經香港,總督率領華人太平紳士長袍馬褂碼頭恭迎,太子乘坐八人抬的大轎下榻女皇雕像東邊的行宮。當夜華人領袖聚資以中國美食款待太子,席上中菜西吃,燕窩鴿蛋、鵲肉燒雞等共十味,臨別贈以繡屏,屏上繡的頌詞,竟有「維我王子」一類的措詞。

  每年大英帝國重要紀念日或盛大慶典,照例慶祝粉飾升平。西元一八八七年維多利亞女皇登基五十年,慶祝長達三天三夜,殖民地的子民都被迫出錢助慶,表現太平景象,盛況空前。親友從廣州搭船來觀賞會景者,不計其數。十年之後,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鑽禧大典,地球上有四大洲輪著慶祝,名副其實的日不落國,帝國海外霸權臻至巔峰。香港早在一年前,港府的華民政務司便召集各行各業的商會,推派負責人員,組織慶祝女王登基鑽禧大典籌備會,規定三大兩夜的會景,只許鋪張,不計浪費,預算為上百萬港幣。太平紳士、買辦認捐開支的十分之二,其餘由街市五行及客棧商會籌足。大典前足足一年,菜市的豬鴨、魚蝦豆腐青菜價格高了一成,客房住店也提高了,慶典的費用是這般籌來的。

  十一月九日那天,港督羅便臣禮服勳章披掛,戴上插羽毛的大禮帽,在花園道口的操兵地檢閱海陸軍,舉行閱兵典禮,然後以銅號樂隊為前導,港督率領三軍至維多利亞女王像前致敬,遊行至德輔道、皇后大道,沿途武裝員警維持秩序。華人顯貴分別在維多利亞城中主要街道繞行一周,由銀行買辦、太平紳士領袖為首,東華醫院及保良局的總理隨行,三天路線各不相同,最後行至總督府門前,舞龍舞獅奏樂慶祝。結束日間遊行,晚上總督府的宴會更是千載難逢的盛會,總督夫人為了安排來賓座位,偏頭痛發作,幾位高官夫人早已私下相互揚言,到時不惜一切爭取海軍總司令旁邊女客首位。當提花燈遊行隊伍由籌備總理率領,魚貫而來,龍騰獅躍又一次獻技總督府外,府內燈火通明的宴會廳,幾位夫人各拉著長及臂彎的白色長手套,蓄勢待發爭坐主客位。

  節慶的氣氛飄浮小島每一個角落。跑馬地成合仿唐樓的黃得雲終於說服屈亞炳陪她去中環看會景。從灣仔海旁望去,皇后碼頭燈火輝煌,籠罩於一片光圈中,閃閃亮光把闇暗的夜空推得更高更遠。一路過去家家張燈結綵,樹上懸掛紗燈,火樹銀花,燦爛得不可收拾。維多利亞海港停泊大小船隻,也掛滿了耀眼的小燈籠,隨著微微海風搖曳生姿,遠處海面洋商載運生絲、茶葉、瓷器的大火輪,多桅大帆船檣也點綴得五光十色。海上的燈火與岸上英商洋行的燈飾相互反射輝映,整個香港島飄浮於燈火之上,璀璨如寶石。

  提燈隊伍從總督府下來,絡繹來到中環向維多利亞女王雕像行禮致敬,幾裡長隊伍由鼓樂隊敲鑼打鼓做前導,彩牌彩旗傘肩迤邐而行,高燈照耀。踩高蹺的藝人居高臨下,危險的搖擺,路人旁觀喝采。一隊潮州八音小童樂隊,絲竹弦管一路吹奏,引來身長數丈的草紮火龍。二十多位壯士舞動,由前面龍珠火球相引,盤旋游向畢打街。接下來佛山的花燈魚燈,形狀逼真,當中插了大蠟燭,精巧繽紛,觀者不約而同發出讚歎,又對彩紙紮的水果盤、紙花籃拍手喝采。

  黃得雲不知不覺也跟在提燈隊伍裡,手上拎了盞南瓜燈,緊挨身旁屈亞炳,亦步亦趨。轉入德輔道中,突覺眼睛一花,閃過一道綠油油的光芒,一頭彩綢紮的麒麟,有如平空而降,身上釘的金線,亮得令人眼盲。人群起了騷動,隊伍被沖散了,後頭潮水般湧來的人潮把黃得雲向前推去,她腳下蹭前兩步,轉過頭,原本拿著彩旗和她並肩的屈亞炳化入人流消失了。

  黃得雲趕緊抽身在路旁站住,手中的南瓜燈擎得高高的,等待屈亞炳找到她。人群隨著忽閃忽隱的綠綢麒麟簇擁過去,一波接著一波,從她前面呼擁而過。遍尋不獲屈亞炳的影子,黃得雲失去了主意,腳下不由自主的跟著人流,睜眼東張西望。中環這一帶洋行商家,回應歡慶情緒,除了在洋行兩邊陽臺簾子下,佈置漂亮的燈飾,並在正門上方懸掛代表各洋行的徽章旗幟,旗子以金線繡在織錦上,圖案從英女王加冕的王冠,威武神氣的海獅,到中國貿易的帆船等等,各自炫耀海外經濟的成就。半個世紀前荒涼的漁村,搖身一變,壯麗的花崗岩建築沿岸而築,氣派非凡,大班們隔海遙祝女王鑽禧大喜,尤其得意非凡。

  黃得雲拎著南瓜燈,穿走洋行商家廊下,大班們過往今朝的感觸與她無關。今天晚上她是來觀賞迎神賽會的,陪她來看熱鬧的人被擠散了,她擔心到哪兒找人?黃得雲被簇擁著往上環走去。華人商店聚集之處,慶祝的方式更是別番風情,街上搭的木偶戲棚襯以亭台樓榭佈景,師傅隱身拉動機關,牽曳木偶演起戲來。開埠後華人第一個商業中心——南北行,橫跨文鹹東、西街的店面,搭了一座美輪美奐的牌樓,雕樑畫棟金光閃閃,廊下垂掛紅絲綢紮的彩燈,墜下長長的金穗,矜貴妍麗,一看即知非海旁樹上的紙燈籠所能比。

  牌樓兩旁各雇了印度人看守,黃得雲禁不住好奇,趁印度人沒察覺,伸手撫摸雕龍刻鳳的花堵,發現竟然是用紙紮糊搭而成,然後用竹子撐起來的,並非木頭雕刻。被紙紮匠的絕藝所感動,黃得雲發出歎賞。她的驚歎得到了共鳴,來自一對遊園會打扮的洋人男女,女士粉紅長裙及地,用戴長手套的手輕觸花堵上彩鳳向上揚的羽毛。這麼美麗,啊,不可能的,竹片和彩紙糊搭的——這麼美——

  黃得雲心有同感地向女士點點頭,眼角掃到她旁邊男伴的側面,一恍惚,她以為看到了亞當·史密斯。真會是他嗎?一年半以前,她足跡踏遍香港每一個角落,找尋不告而別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為他在她肚中留下的骨血找依靠。自那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她的異國情人走出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就此一去不回。黃得雲捧起隱約可見的肚腹,穿街走巷逢人便問紅棉道山頂纜車的方位,她打聽出異國情人住在半山一棟兩層樓房,纜車第二站下車,穿過樹叢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綠色的家。天氣極好的時候,亞當·史密斯形容,從二樓陽臺極目望去,可看到隔著維多利亞海港,山巒起伏的九龍。

  她始終沒找到半山那湖綠色的樓房。

  害怕被辨認出來似的,黃得雲心虛的退到廊柱後,在陰暗包圍中吐了口氣,撫住狂跳的胸口,忍不住偷看燈火下那人的側臉,唇上一撇小鬍子,僵硬的往上翹,使黑禮帽下的他顯得矜持莊重。側向她這邊的臉頰,映著溶溶的紅紗燈,不僅不像從前蒼白如紙,似乎還漾著自滿的豐腴。他殷勤陪侍,與女伴談笑自如,看在黃得雲眼裡,感到刺心。跑馬地成合仿唐樓躺著剛滿月的兒子,出生紙上父親一欄空白,聖約翰大教堂也不見有洗禮的記錄。

  即使她的兒子在教堂受洗,按照英國殖民者定下的規矩,限於黃得雲的膚色,她的名字也不會被登記在名冊上,而且混血的孩子不准沿用白人父親的姓氏,規定只能以父親的名字,如喬治、彼得等作為姓氏,這還必須是經手的父親有勇氣挺身而出,當著同胞的面公開承認是他的骨肉。混血子女長大議論婚嫁更是困難重重,即使勉強成親,做父親的也當做不名譽的事避開婚禮。曾經有位香港總督的夫人從加爾各答乘船來與丈夫團聚,一經證實總督曾蓄養華籍情婦,夫人立即搭下一班船回英國去。

  黃得雲對這些歧視一無所知。她只覺得必須把握時機,趁亞當·史密斯伸出左臂溫柔地挽住女伴離去之前,上前攔住他,拉他同回唐樓去認搖籃裡的兒子,他的親生骨肉。當做父親的第一次雙手抱起那又醜又可愛的嬰兒,黃得雲將退到窗前,拉起袖子拭淚,被這團圓的場面所感動。然而,她只能在廊柱後僵立,因腳下無法舉步向前而感到痛苦,患了瘧疾似的顫抖,她捧著頭倚靠廊柱。才一恍惚,牌樓下賞燈的男女走了,人去燈火猶在,只是暗淡了些。黃得雲扶著前額,懷疑剛才那一幕會不會是自己的幻想。亞當·史密斯不戴那種大禮帽,唇上也不蓄小鬍子,還有頰邊那一點豐腴。會是她為搖籃中的私生子找名份的心太迫切了,抑或是對那人癡情未斷?

  轉過街口迎面遠遠向她走來的這個男人才是真實的。如果他讓她——在今晚之前,他從來不肯——她可以上去拉他垂在腦後松松的長辮、碰觸他灰色對襟的衫角,竹布經久不洗,摸在手中,因骯髒而產生一種柔軟。一個不懂得照顧起居的單身漢。起碼他是沒牽掛的,不像那洋人旁邊的女伴形影不離。來人走動的袖子、寬鬆的褲腳管因焦慮而搧出一陣陣風,腳下的黑布鞋踢起一股灰塵,他削得泛青的前額冒著緊張的冷汗,他東張西望四處找尋走散的女人的蹤影,還沒發現要找的人正立在燈火闌珊處等待他。

  黃得雲分辨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她的心確是踏實的。逐漸暗淡下去的街心有一個人邁著內八字的腳向自己走來,儘管這人青色頭皮下一張總是陰鬱的臉,晦暗的皮膚還殘留天花的疤痕,愈往頰邊愈為明顯。他緊抿醬紫色的嘴唇,他是個面無表情、三十歲的光棍,殖民地毫無背景家世的華人通譯。他甚至很少正面看她,為了躲避她哀怨自憐的眼光而不敢回頭。

  黃得雲斂衣迎接疾走向她的男人。她別無選擇。她的一生正像會景逐漸暗淡下去的燈火,她並非為自己的終身設想,她是為了唐樓那個無名無姓的兒子。她願意犧牲。屈亞炳終於看到了她,陰鬱的眼睛亮光閃了一下,或許是燈火的餘光,他三步並成兩步,奔向她。直到走近了,又放緩腳步。她向來人伸出手,重逢的激動。屈亞炳沒有去接她的手,只拿眼睛從下到上瞄了一眼,看她是不是和走失前一樣完整無缺。今晚出街看會景,她穿回懷孕前的衫褲,湖綠荷葉袖雙滾的呢織上衣,緊繃著她產後豐滿的身體,嫌太小了些。屈亞炳讓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趕緊垂下眼瞼。

  「天晚了,人都走散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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