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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讓我失身於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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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最近好長一段時間母親不來托夢了。他唯一的至親把他都給忘了。最後一次夢見亡母縮著肩脖喊冷,屈亞炳把天主堂瑪麗亞修女施捨的舊衣服拿到墳前焚化,該不會為這生他的氣吧?母親入棺是黃袈裟道姑打扮,瑪麗亞修女對她改投道佛門下背叛天主,始終不能原諒。陰陽相隔,死生天涯,惟願母親理解,買棺木出殯殮葬已經使做兒子的差點舉債,以後一年多屈亞炳是束著褲腰數米粒度日。他曾經在亡母墳前許願,等手頭寬鬆些,一定從紙料紮作店訂一套彩紙糊的軟轎、男女僕傭、唐樓設備一應俱全,讓她老人家在下面享用不盡。 一抬眼,他來到正記紙料店門口,屈亞炳掏出捏得發燙的銅板實現對亡母的許願。紙紮店派了一個夥計,陪同他捧了彩紙軟轎來到太平山街與磅巷交界處的廣福義廟,屈亞炳雙手合十,在火光中祈求專司陰間的地藏王降福母親,令她亡魂安息。 他用紙料紮作店找的零錢為自己買了兩枚雞蛋和一束面,鬱鬱的回到域多利監獄旁的單身宿舍。太陽還沒下山,他拿筷子挑起長長的面,就著黃黃的日頭吃著為自己煮的長壽麵,才三兩口下肚,胃立刻發漲,喉頭滿了,再也吞吃不下。摸摸臉,濕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屈亞炳放下瓦碗,對著石灰牆發怔,感覺到臉愈來愈濕,是淚水。他也懶得去揩,坐在那裡靜靜流淚。 暮色湧入,他還坐著,一直挨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才惘惘地站起身,推門出去。臉上的淚痕被夜風一吹,繃得緊緊的,像蒙了一層透明的薄膜,緊得發疼。外面的天還沒全黑,域多利監獄一帶,大白天行人也忌諱不願路過,此時更是冷清,如同鬼域,連那個纏頭的印度警衛也不見了。屈亞炳佇立粗糙的監獄石牆下,仰望高不見頂的圍牆,牆那邊的犯人也和他一樣度日如年,怨艾人生無趣吧?監獄大門鐵閘鎖上,卻留左邊一扇小門,便於探監的出入。小門從裡邊打開了,探出一個綁了條黑頭巾的女人,她彎著身體鑽出門洞,手上挽了一隻空竹籃。女人探完監出來,剛與親人——極可能是丈夫——生離死別,耗盡了全部的感情與精力,整個人被抽空了,甩手搖晃走著。坐監的犯人仍有親人送食物垂憐,屈亞炳目送女人步履歪斜的背影,單身宿舍那碗壽麵還是他為自己買的。 屈亞炳額頭抵住粗糙的石牆,在他三十歲的生日過去之前,他只想有人陪他說兩句話。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有個孤身的女人。屈亞炳讓兩條腿把他帶下坡。他的上司亞當·史密斯豢養又拋棄的娼妓黃得雲,他每個月初去一次,把幾枚嶄新的輔幣丟在方桌上,說是鬼佬給的月費。第一次女人劈頭一句: 「鬼佬死了,爛了腳,派你這奴才來?」 下個月再去,被施捨的女人冷著臉,立在那裡,也不出聲道謝。屈亞炳很是沒趣,自覺多事,當初何不按照上司的指示,辦公事一樣交出整袋羊皮紙公文封套,差事完畢,他可一去不回。最近一次女人聽出他的聲音,上來給他開門,蹙著眉頭,臉黃黃的,頂著大肚子行動遲鈍。屈亞炳起了憐憫,主動開口要幫她做些粗重家事,劈柴打井水之類。女人手支方桌坐在那把玫瑰椅,肚腹幾乎頂到胸腔,出聲說話都困難似的,咬咬嘴唇,緩緩搖了下頭。客人只好告辭。女人掙扎著從椅子站起來,好像人要打旋似的,屈亞炳駭然,用手勢想按住她,一邊連連後退。 「我自己出去,別起來了。」 「也得去把門關上,再加把鎖,這陣子海上不平靜,中藥店的阿嫂說的。」 屈亞炳一聽還有人走動看顧,放了心,跨出門,舉步之前,回頭望了一眼跟上來鎖門的黃得雲,合上門的剎那,感覺到她的恐懼。那種生命由不得她掌握拿捏的深沉恐懼。 今天才十四號,離開給月費的初一還半個月,屈亞炳來到唐樓門前,心裡在編個進去看女人的藉口。大門虛掩,屈亞炳心跳了一下,想到黃得雲提到的海盜上岸滋事。突然,一聲畜牲一樣痛苦的哀叫從門縫鑽出,屈亞炳一個趔趄,一頭栽了進去。 「讓我死吧,不要活了!」 四柱床上的黃得雲雙手高舉過頭,打斜抓住床柱,把脖子以下的大腹拋甩扭擰,汗水滾落早已濕透的頭髮,連上身的短衫也浸了水似的。又一聲陣痛來襲淒絕慘絕的叫聲。屈亞炳按住方桌,燭光恍惚。他茫然的立在那裡,不知道怎麼會陷入這種淒厲的情境。他的本意極為單純,為了不願逗留單身宿舍,度過自己的生日,想起跑馬地成合仿唐樓和他同病相憐天涯淪落的女人。如果她不願開口,他可以陪她對著燭光靜坐,總比一個人強。黃得雲對他的防備一次比一次減少敵意,屈亞炳相信她不致趕他走。 他怎會陷入這煉獄似的淒慘情境,耳聽那不似人類的撕裂哀叫。他必需逃離。屈亞炳正欲推門,大門從外邊被推開了,一前一後走進兩個女人,為首的產婆放下臂彎的布包,俐落地爬上床,摸摸產婦的肚腹。屈亞炳被另一個女人拉到廚房燒水。 「產房血光,男人不好進。」女人點火燒水,「你是給那鬼佬打工的吧?她都跟我說了。唉,作孽喲,她跟鬼佬沒忌沒諱,也不知會生出個什麼東西。我們老中醫心地好,可憐她鬼佬、妹仔一個個跑了,她又懷了肚子,叫我三天兩頭過來看看。人倒沒什麼,說是東莞人,十三歲給綁了來賣到半掩門。命啊,腮邊那顆痣給生壞了。」 女人端起腳盆的熱水,走出廚房,又回頭囑咐屈亞炳千萬別到前廳來。借著灶裡的火光,屈亞炳看到木桌上沒動筷子的晚飯:一碗水瓜湯、一盤韭菜炒雞紅,半碗米線湯被吸幹了,黏成一團。可能坐下來剛要舉筷,陣痛來了,丟下筷子到前面生孩子去了。屈亞炳唇邊漾起不自覺的苦笑。這個東莞采香木的女兒家,本來應該是和鄰家姊妹結伴上香山,切下一段段香木,偷偷把最好一段私藏起來,高價賣給香販。有名的東莞女兒香。她怎會跑到香港來,讓綠睛高鼻的洋鬼在她肚子裡播下孬種,又忍心丟下她,讓她單獨面對死亡以外最大的恐懼? 前廳傳來的哀嚎一聲慘過一聲。屈亞炳雙手掩住耳朵,縮頭坐在那裡。灶裡的柴火燒完了,火光逐漸減弱,他三十歲的生日也快過完了,陪伴他的是廚房木桌上冷了的殘羹,火光一路暗淡下去,很快黑暗向他圍攏,淹沒了他。呵,他最熟悉的黑暗。夜晚他摸黑在單身宿舍走來走去,連油燈也懶得點。他無所期待,沒有感情的牽繫,使他的心靈在白天也一片漆黑。他甩著手,行屍一樣唯命是從,供他的主子奴役,不被使喚差遣時,就坐在上司辦公室外的椅子,翻著死魚一樣的眼睛,呆望牆上大時鐘的時針移到五點的位置,然後拖著腳步野獸天黑了回到洞穴似的,躲入黑暗的單身宿舍。如此周而復始。 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前廳三個女人各司其職同心協力要把一個生命接到世界上來,她們渾身透濕筋疲力竭與死神搏鬥,合力把幾度差點進了鬼門關的一身兩命拉回陽間。兩個女人跪在淩亂污穢泥濘枕席上,與躺著的那個摔跤,慘叫聲震動屋瓦,而屈亞炳被擋在門外,無從參與。他起身離開,臨走不忘記彎腰拾起柴火扔進灶裡,火光閃了幾閃,旺燒了起來,前廳陷入寂靜,帶著不祥。屈亞炳駐足傾聽,突然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打破死寂。 「快去告訴後面他爹,」抱住初生嬰兒的產婆用手肘戳戳一旁的阿嫂,「是個仔,哇,一隻大鼻子!」 阿嫂擄起袖子擦臉拭汗,湊近產婆耳邊嘰哩咕嚕一番。產婆將信將疑把嬰兒舉到燭火前,端詳了一下,若有所悟。 「怪不得這麼大只,足足六七斤重,洗三那天再看個仔細!」 阿嫂端著腳盆回到廚房,男人已經走了,灶裡的柴火燒得正旺。 「走了也好,反正個仔不是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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