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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既是天降的妖孽,屠戮善良彷佛就是該當的了,在更古遠的朝代裡,造反的黃巢也正那樣,殺人殺得不夠數他便不會封刀。老祖母每說起這一類宿命的故事,便會滿懷顫慄的哀歎著:

  「唉,黃巢殺人八百萬,在數難逃啊!」

  聽著那衰老的哀歎,便有一些景象,像水紋似的,在眼前晃動起來,……說黃巢作亂時,殺人盈野,有個當初對黃巢有恩的人,自覺黃巢或可念起舊情,不會殺到他頭上;一天,他站在門前看望黃巢的亂兵過境,遇著一個披袈裟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朝他望了一眼,便對他說:「施主,貧僧看你印堂青暗,轉眼就有殺身之禍。」那人搖頭不信說:「有這回事?老師父,黃巢殺人幾百萬,他可不會殺到我。」……「那可不一定。」老和尚說:「走到劫數上,躲還躲不過呢!」

  那老和尚說了這些,頭也沒回,雙手合十,一路念著阿彌陀佛走掉了。那人想想,覺得老和尚說的話也有道理,黃巢手下亂兵那麼多,成天殺人殺紅了眼,哪能分得清誰是誰?還是小心謹慎,找個地方躲一躲穩當。他找來找去,找到路邊一顆空了心的古樹,便躲到樹洞裡去,心想:恁是什麼地方,也不會比這兒更穩當了!誰曉得黃巢盤馬過來,一見這兒是恩人的家鄉,便下令禁止屠殺,他四下瞧瞧說:「人是不殺了,我就拿這顆古樹試刀罷!」說著,掄起他的金背大刀,猛然一揮,古樹攔腰分成兩段,樹洞裡吉裡穀碌滾出一顆人頭來——黃巢是錯殺了他的恩人,才發誓封刀的。

  這一類恐怖的、宿命的故事,像一缸陳年的醃菜的鹵汁兒,把無數人心浸在裡面淹泡著,泡得酸酸苦苦的。烏樹村這一帶若是遇了旱,人們便會想起遍身長紅毛的旱魃;若是遇上蝗蟲,人們便會想起蝗蟲神;起瘟呢?那是瘟神爺松了瘟蟲袋的袋口;五穀不豐,怕是罪惱了青禾神……不論人們遇上什麼樣的天災地劫,冥冥中都有著神怪妖魔在主使,沒有誰會懷疑那些,言之鑿鑿的傳說,早就做了詳細的解釋。

  死心塌地,就已死心塌地到那種程度:連嗨歎一聲,都是愚昧多餘的,旁人會說:

  「這都是命苦,有什麼好怨歎的?!」

  在烏樹村裡,這種淒苦的命運,業已變成一朵朵壓在人眉梢額際的烏雲了。

  連著好幾年,烏樹村遭遇過太多的災劫,在荒旱缺雨的日子裡,火毒毒的日頭曬得遍地生煙,滿山的烏柏樹都焦卷了葉子,空氣乾燥到那程度:劃火就能點得著。好容易捱過大旱,接著又鬧起大澇來,傳說雨後掛龍尾,山裡龍起蛟,蛟穴有磨盤大,穴裡的水朝上湧起,足有三丈來高。水退後,瘟疫蔓延,各種怪病都滋生起來。

  義官兒的一條腿,就是害了穿骨疽殘廢了的。

  傳說說了些什麼呢?它好像只說從古到今,人的日子總活得很艱難,天災和地變,都是魔劫,人,必得順順服服的忍受那些。像這一回落到烏樹村的災劫,有人便說是妖異的八頭烏帶來的。

  日子像封了蓋口的深井,漆黑無光,苟活下來的村人,儘量把自己團縮在低矮的小茅屋裡,八頭烏的故事,卻掛在人們顫慄的唇上。

  說八頭烏原本是九頭鳥。早在極古老的日子裡,就有這麼一種妖禽,它只有一個身子,卻有九個頭,它的羽毛是漆黑的,眼裡暴射著綠光;它的每一頭,都像是鷹頭,有著鐵硬的鉤喙,這種妖禽,身體碩大無朋,總趁著黑夜,從極高的天上飛到人間來,覓人為食。及至後來,它所吞噬的人骨骸,堆成一座白色的骷髏山,怨氣直沖霄漢,上界的玉皇知道妖禽為虐,差了一郎神去捕拏它。那妖禽全不畏懼,仗著它的鷹嘴利爪,和二郎神交戰起來,幸虧二郎神手下的神獒上前助陣,一口咬破了九頭鳥的一個頭,使它負創滴血。從那時起始,九頭鳥便變成了八頭鳥,不敢再像當初那樣肆無忌憚的害人了。

  人們仍然相信,這妖禽並沒被捉上天宮去伏誅。它只是暫時受了傷,逃匿到九天之外去,但仍會趁著黑夜,飛回人間來,發出極為不祥的怪聲啼叫,並且它那受創的頸項仍在滴著血,那血跡更為不祥。誰要是聽著八頭鳥怪異的啼叫聲,那個人一生都會走黴運,誰要是不當心踩著了八頭鳥斷頸間滴下的血印子,那,更會患染溫疫,沒法子醫治。

  生了病的老祖母相信這種傳說,也最忌憚不吉的八頭鳥了。在很多個黑夜裡,她反復的跟義官兒講述它,她埋在密密皺折裡的老眼,充滿了茫茫然的恐怖的神情。

  「奶奶還怕什麼呢?義官兒,」她平靜的、緩緩的吐話說:「奶奶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業已是快進棺材的人了,奶奶是替後世人擔心喲!……你想想,二郎神有那麼大的神力,加上神獒犬助陣,也沒能把那妖禽拏住,有一天,那妖禽治好了它的斷頭,人,又要遭浩劫了!」

  老祖母這樣說時,義官兒只能眨著眼聽著,他是用古遠傳說哺喂著長大的人,他不能不相信這些。世上有很多事,對義官兒來說,都是黑漆漆的,解不破的謎。爹是那一年冬天,上山去采樵失了蹤的,有人說:怕是遇著豺狼虎豹了;有人說:多半掉進雪窟窿裡去了!而媽是害瘟病死的,是她夜來聽見八頭鳥的叫聲?還是她踩著那妖禽灑落在山野間的,不祥的血印了呢?爹和媽死時,他還不能記事,爹和媽的影像他也記不起來。老祖母紅著眼說起他們來,義官兒覺得那是一個故事,——跟那些古老傳說同樣沉黯淒慘罷了。

  黑裡究竟有多少妖魔鬼怪,瞪大燈焰的綠眼,窺瞥人世呢?幾乎每一個夜晚,他把多汗的、潮濕的手掌掩在忐忑的心上,都在苦想著這個。

  烏樹崗子從三面圍繞著這個荒寒的村落,逗上秋冬相交的季節,夜來降濃霜,一片苦寒,儘管山裡有掃不盡的落葉,使每戶人家的黃泥火盆裡,都能保有一盆爐火,但那盆多煙的死灰,卻烤不熱寒透的人心。老祖母睡著了,義官兒仍常獨醒著,聽著呼呼怪吼著的風聲,遠遠近近打著迴旋,在那一剎間,義官兒會駭懼得把瘦小的身軀緊縮成一團。那風的潑吼,幹葉的悉繂,一切的動靜,都彷佛是妖物撲來的聲響,那些妖物化成黑暗,黑暗又化成遮天蓋地的牙齒,格格作響,要把烏樹村整個村莊,連人帶屋給一口吞噬掉。

  黑夜有流不盡的那麼長法兒,非等極度的恐懼把人磨得麻木了,自覺人已不是人,只是一些被捆綁在黑夜裡等待妖魔的活餌,那時刻,雞的啼聲才會招回人被嚇得離了竅的靈魂。而白晝來時,義官兒總咬牙忍耐著,沒把這種感覺跟老祖母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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