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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找誰呢?這一帶鄉野上,根本找不著雕刻匠,即使能找著,打短工的阿旺也出不起那樣的價錢;真的,阿旺想:求人不如求己,還是自己動手罷。

  有了這個主意之後,阿旺就冒雪上山去,找著一棵酸棗樹,鋸下一截樹身拖運回來,用釘錘和鐵鑿做工具,慢慢的雕鑿起來。他從沒學過雕鑿這一行,做起來笨手笨腳,他認真的雕著,心裡想著那女人的影子,他盡力想讓那影子在這塊木頭上面逐漸凸現出來。

  若是在往年,到了這種戶戶圍爐的時候,年輕的阿旺早就下了山,到丁二叔家幫忙去了,他過慣了那樣溫溫暖暖的冬天。但今年,阿旺決計不下山,他要把那年輕女人的木像雕妥,安放在神臺上,讓她在天寒地凍的時辰,領一份紙箔,受一把香火。

  為著一個名不知姓不曉的女鬼,整整賣了一秋一冬的力氣,阿旺一點兒也沒懊悔過,反而覺得非常快樂。逢著雪霽天晴的時刻,他就把作櫈(一種做木工用的長凳)放到廟前的陽光下面,用鐵鑿挖刻那個木像。陽光照著積雪的樹梢,歡快的三喜鵲兒,喳喳喳喳的,這個雪枝追逐到那個雪枝,啄下的碎雪,常飄到他的手背上。

  阿旺分不出心神觀賞陽光下的雪景,他仍然專心的鑿打著,叮叮的錘擊聲,一波一波的撞向遠處去,和遠處啄木鳥的啄木聲相和相應。

  雕像就快完成了,那是一座剛好有一個人那麼高的立像,腳下嵌著一塊方方的木座。阿旺把它豎立在太陽下面看,那是一尊看來可笑的木像,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粗糙的棱角,那些有凹凸的表面,看似許多斑點。

  「看來只好讓你這樣了。」他對那雕像說:「我沒有那麼好的手藝,只有一片心意。」

  說著,他就扛起那座雕像,把她放在神臺上。

  那天傍晚,為了驅走那種雪後的尖寒,阿旺在自己的屋裡生了一盆荊棘火,獨自烤著。廟總算建成了,雕像也有了,阿旺想著想著,覺得還差了一樣要緊的東西,——一方題有廟名的匾額,而這個阿旺沒有辦法自己動手了,他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

  是誰在外面輕敲著他的柴笆門?一個聲音在叫喚著他:「阿旺,阿旺可在家?」明明是丁二叔的聲音。

  「是丁二叔?」阿旺說:「我就來開門。」

  拎著燈籠的丁二叔,一進門就埋怨起阿旺來:

  「我說阿旺,今年你是怎麼了?!難道非要我親自上山來請你,你就不去幫忙?……你二嬸兒有了奶孩子,更分不開身,裡裡外外雜事,都得麻煩你去照應,頭場雪落過了,不見你的人影兒,害得我們全家都在念著。」

  「不是的,二叔……」

  沒等阿旺出口解說,丁二叔就截斷了他的話頭。

  「我曉得你在幹什麼?」丁二叔說:「我早聽著有人跟我講過,說你在蓋新屋,後來又聽人說,你不是在建屋,是在蓋廟,你好好的怎會發瘋邪蓋起廟來的?」

  「二叔,您就是不問,早晚我也會到您那兒去,跟您說明白的。」阿旺說:「廟蓋妥了,只差一塊匾,我不識字,也不懂得這『血光娘子廟』五個字是怎樣寫法。」

  「什麼血光娘子廟?……你這是在替血光鬼立朝?」丁二叔跺腳說:「血光鬼是專門害人的東西,難道你沒聽說過?」

  為了消解丁二叔的疑惑,阿旺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跟丁二叔講述,壓後他說:

  「二叔,您想想看,世上有不少勸人為善的,我若能勸鬼為善,也是一樁功德,……她失去文牒和衣包,永也不會再去找替身了,我總該給她一個地方,使她得一份香火罷?」

  「阿彌陀佛!」丁二叔閉上眼,宣著佛號,雙手合十說:「經你這麼一說,血光娘子廟這塊匾額,該我來獻才是,……鬼能脫去惡業,就是地仙了!」

  歲月不息的輪轉過去,人們一代一代的凋謝,一代一代的成長,丁二叔一家人和短工阿旺都不復被人記憶了,但那座古老的血光娘子廟,仍然立在荒涼的山窩子裡。廟身屢經修築,還保持著當初那種粗糙笨實的樣子,廟裡仍供著那尊由短工阿旺手雕的神像。正因為聽來荒緲的傳言,還在民間普遍流布著,當地多數的人還熱切的信奉著這位改邪歸正的血光娘子,相信祭祀她,可以保佑產婦的平安……

  八頭鳥廟

  在烏樹崗子那種荒冷的地方,人們都在傳說裡長大的,很古老很古老的年代,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總在黑黑的夜裡輾轉著,那些傳說像滾滾滔滔的黃河之水,……沒有誰去追溯它的源頭。

  年輕的義官兒還記得當初祖母講過的那些故事。荒冷的地方,天彷佛也黑得很早,祖母坐在土牆邊的燈光下,癟著沒牙的嘴,緩緩的吐出聲音來,那些聲音,化成許多透明的泡沫,在義官兒的心裡浮蕩著,蕩出許許多多的形象來。也都是墨沉沉的底色,那些故事裡的人物,和古怪的精靈們,總在活動著,使他難以忘記。

  烏樹崗子上,長滿了綠森森的樹木,崗下的田野是荒涼的,一眼望到遠處的天腳,再也找不到另一個村莊。義官兒和老祖母,住在崗腳下唯一一座村子的村頭上。烏樹村說來並不算小,原也有五六十戶人家,也許日子過得太貧寒,太勞苦,又接二連三的遇上災荒和時疫,村裡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使許多村舍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屋,人煙更顯得稀落起來。

  義官兒弄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傳說會那樣的淒苦,那樣的恐怖?祖母講過流寇的故事:說是流寇是天降的妖魔,流寇初起時,天驚地變,夜夜聽得見地心響銅鼓,流星拖著好長好長的紅尾巴,一顆顆的,像雨一樣的落著,那是主刀兵的兆示。說是獻賊闖賊大起叛亂,殺人如麻,當地百姓恨極了,促使官府挖他們的祖墓,毀掉墓裡的妖異,讓他們不能再興風作浪。挖開獻賊祖墓,墓穴裡盡是黃螞蟻,成團的密結在一堆,足有柳鬥那麼大。闖賊的祖墓在山峰子的亂山裡面,穴裡留著盤大的燈盞,棺裡的屍骸已變成駭人的怪物,渾身黑得像炭塊,額頭上生著一撮子白毛,後腦蓋上有個錢大的窟窿,窟窿裡爬出一條小蛇,一見到天光就昂起頭來,咄咋有聲的尖叫著,工人用鐵鍬打死那條蛇,竟發現那條蛇頭上有角,腹下有爪,遍身鱗甲,極像染血的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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