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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王爺他嗜古若狂,您是曉得的,」楊總管說:「樞府窯的出口,他幾乎全收了,只差變格的東西,這一回,他讀了您的「元代樞府禦器考」,可被那對五色描金花的磁砵著了迷啦。催逼著我下來找您,當面再請教您,依您的看法,這對磁砵的下落究竟如何了呢?」

  「說來不怕總管笑話,」孟省山說:「我論考據,也只能考據器物本身,他的質地、釉色、形狀、出品年代等等。主持窯務的蔣起,本身就是元代極出色的陶藝家,參酌他多宗成品的彩繪,與民間的傳聞,他確實手制過兩隻變格的磁砵,至於這宗器物的下落,事隔幾百年,我不敢輕加妄測。」

  「孟先生,您說的實在夠誠懇。」楊總管說:「不過,最近也有考據這宗器物的書,有的說是寶物已流入東洋,有的說,可能流至阿拉伯,波斯和阿富汗去了,您對這兩種說法,有何高見呢?」

  「我看未必可信。」孟省山說:「那些書我看過,大半是推測之詞,缺少信實的論據。元代的內廷御用器物錄上,並沒有記載有這宗描金五彩的磁砵,印有西廂全部人物畫的磁砵製成後,並沒貢進宮去,所以我說是蔣起將它私藏了,……王實甫著西廂記之前,民間就流傳了這個故事,它是不適於貢入大內的。」

  「不錯,」楊總管說:「張生跳牆,鶯鶯踐約,這種輕佻的男女之私,蔣起怕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敢借用了繪成釉彩,印在御用的器物上。」

  「總管高見,高見!」孟省山豎起大姆指頭,不停的搖晃說:「所以我斷定它是蔣起為他個人遣興而制的成品,它應落在我國民間……順帝北亡入漠,沒能攜走它,洪武奠基,也沒得著它,至於後來闖賊陷北京,擄掠明廷禦庫,它當然不在其中。一般說來,東西方的洋人取走咱們的古物,有的是趁火打劫,從宮廷裡搶掠去的,有的是遣使入貢時,朝廷賞賜給他們的,至於民間的私藏,他們購得的不多,即使有,也少有稀世的珍品。因此,我估量這對磁砵,十有八九還在國內,總有一天,它們會再出現的。」

  「這樣罷,」楊總管點頭說:「這兒是我京師的地址,但煩孟先生特別留意,一有這對磁砵的消息,立刻打信給我,咱咱王爺願出最高的價錢收買它。」

  「那當然,那當然!」孟省山笑說:「王爺的事,哪有不盡力的道理?」

  剛把這位大總管送走沒幾天,又有一位姓馬的仕紳陪著一個黃髮碧眼的英國人上了門。這位洋博士叫查理遜,是受了大英帝國博物館的委託,登門請益來的;說是請益,其實也是在探聽樞府窯出品的那對磁砵的下落。

  「孟先生的書,我拜讀過,」這位洋博士查裡遜說:「敝國的博物館,對貴國南北各名窯的磁器,成套的收集,我們以為是夠齊全了,誰知樞府窯竟有這種變格的器皿?!足見我們對貴國古物的研究,還夠不到家。」

  「您太客氣了!」孟省山說:「按一般情形而論,這種單獨出現的變格產品,極少有,極難得,假如不摸清一點根柢,是無法研究的;在兄弟的考據沒分行之前,各地的鑒賞家和收藏家,甚至連聽也沒聽過,兄弟本人也沒見過這宗寶物,全是從家祖筆劄裡得來的。」

  「是這樣的,」姓馬的仕紳說:「您的『元代樞府禦器考』一書,挑起大英帝國博物館的興致,他們特意請了查理遜博士——這位中國古物鑒賞專家到這兒來,打算以最高價格,把它收買下來,帶回英國去。」

  「黃金有價,寶物無價。」孟省山搖頭晃腦的說:「何況這宗寶物,如今下落不明,一時恐怕不能如願收購罷?」

  「那不要緊,」查理遜說:「我們可以等待,只要這對磁砵還在貴國,我們總會查探出消息的。」

  查理遜和楊總管連著來拜望孟省山,談到要以高價收買磁砵的事,很快又傳佈開去,一般人對於那變格磁器的存在和價值,更是深信不疑了。不是嗎?就算王爺不是大行家,那大英博物館請來的洋人,決不會是外行人。假如世上並沒有這對磁砵,洋人哪會飄洋過海來找它?!這事過了不多久,洋人查理遜博士更依照孟省山書裡的形容,倩人繪出彩釉雙缽圖來,印送給南方北地的古董商,希望他們能發掘出這對磁砵來,好讓他收購。

  而孟省山仍然不動聲色,他有的是時間。這樣過了好幾年,那對磁砵始終沒有露面,這使孟省山確信他手裡握有的雙砵,實在是民窯某一巧匠的製作,而且是單獨設計的器皿,——世上並沒有相同的東西了。人的怪就怪在這裡,他們衡量古物的價值,卻不注重古物的本身;假如這兩隻磁砵,不印上樞府的字樣,不把它當成名匠蔣起的變格產品,它決不會有這麼高的身價。今世愛收藏的人,好像只認名窯名匠,不問磁器本身的質地怎樣精良,花紋多麼纖巧了。

  時間助長了孟省山論證的可靠性,因為沒有誰能用充分的證據,推翻他對樞府窯變格產品的論點,剩下的問題很簡單,就是怎樣找出那對磁砵來而已。

  這時候,鎮郊的小土地廟忽然倒塌了,一座年深日久的小土地廟倒塌了實在不算什麼,但孟省山卻拿出銀子來,鳩工重修那座小廟。孟省山在當地是位有名望的人,平素是熱心公益慣了的,那座小土地廟就靠近他的宅院,他出資修廟,也就顯得很自然了。

  工人起土築牆基,用鐵鍬挖地,一挖挖出個生滿黃鏽的鐵箱來,恰好孟省山在那兒督工,要工人打開鐵箱,發現箱裡用棉絮包著兩宗磁器,另外還有一封函件,上面寫的有孟省山高祖的姓名。

  「孟大爺,您說有多巧!」工頭陳四說:「算是當方的土地爺有靈,曉得您花錢為祂修廟,祂這是報答您,把您祖上埋下的古董送還給您了,算起來,您可是半點也沒虧本呢。」

  「真是神佛有靈,」孟省山說:「這宗磁器,還是我高祖手上埋下去的,沒想到會埋在這裡?那,小堂。」他轉臉叫他的兒子說:「取幾兩銀子出來,賞給陳四他們買酒喝,也請他們把這只鐵箱抬回宅去罷!」

  就這樣,這一對磁砵又回到了孟省山的手裡。幾年前根本沒人看重的東西,經過孟省山悉心的安排,如今它再出土,就變成不得了的寶物了。

  消息是掩不住的,孟省山修廟,土地爺顯靈,使他得寶的事,很快就風傳開去。各地的收藏家,大古董商,都紛紛趕了來,想爭購這宗寶物。其中有王府來的楊總管,以及洋博士查理遜。

  孟省山為接待這些朋友,發出請柬,在宅子裡宴客,同時把那對掘得的磁砵捧了出來,放在正中那張鋪了紅絨的桌面上,請在場的朋友鑒賞。那兩隻經過拭擦的磁砵,正如孟省山考據裡所形容的那樣,細白的磁質發出玉似的晶光,西廂人物,連眉眼耳鼻都清晰可辨,那釉彩,更是豔麗鮮明,潤澤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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