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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4.雙盆記

  這話得從孟省山身上說起。

  孟省山在北方的大城裡呆了幾十年,幹的是當鋪裡的行業;由一個站櫃的小夥計,熬到頭櫃大爺的職分。那時候,進當鋪的貨品固然是形形色色,但仍以古老的文物居多,——彷佛沾上幾分文氣的人家,天生都跟當鋪結了不解之緣。

  一般說來,古物是無價的,但當那些無價的古物一旦被捧上當鋪的櫃檯,即使無價,也得由人替它訂出一個押當的價錢來,而這個價錢的訂定,全憑一雙辨識它的銳眼。孟省山既然當得上頭櫃大爺,那就是說他的見識和閱歷,業已夠深厚的了。因此,非但是求當的物品必須經他過目,就連城裡若干知名的古董收藏家,也把他視為同道中的人物,紛紛把他們收藏的稀世珍品,取來請他過目鑒別,衡定價值。大家對他的鑒賞力和辨識力一致推崇,認定他淵博的學養,足以當得古物鑒賞家的令譽。

  不過,孟省山經常懷疑他自己的判斷,懷疑這些古物的真正價值到底在哪兒?因為若干珍品一流落到不一定識貨、富有的收藏家手裡,它就跟平民百姓絕了緣,一般人甭說公開見識,連聽也聽不著了。前朝的古物,就那樣被收藏著,在陰暗的庫房裡,或是在冷濕的地下;經過若干年月,收藏的人去世了,古物落到更不識貨的兒孫手裡,有的遭到漫不經心的糟蹋,有的被廉價變賣到古物市場去,輾轉落入異邦人之手。最可惡的是一些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暴發的富豪,他們收集古物,只是充架子,擺門面,藉以炫耀,連雅玩二字全談不上。這好比不解風情的魯夫娶了靈巧的嬌妻,古物有知,也該忍受不了那份冷落罷?——他們只配花大錢,買回一些贗品。

  離開當鋪那一年,孟省山突然有了一種怪念頭,他要把一些贗品古物當成真貨,出售給那些附庸風雅的闊佬,免得真正的古物落進他們手中,忍受那種冷落。

  最先他做了幾宗,那些花了冤錢的闊佬們捧著假貨如獲至寶的神情,激起他更大的興致,他決定要做一宗使世人驚動的大買賣,這一回,他手裡握著的,是一對仿樞府窯的磁器,——描金五彩的雙盆。

  這一對磁砵,是他幾年前在古物市場中一家無人注意的小店鋪裡買得的,當時只花費了五兩銀子,貨是元代的貨,外觀簡直和樞府窯蔣起手制的珍品無大分別。但依照他辨識,這對磁砵卻是產自當時的民窯,不知是哪個極有才氣的匠人,曾把若干時日的心血,耗費在這兩件器物上,使它幾乎成為禦窯的變格產品。一般說來,樞府窯出品的質地精美的磁器,為數頗多,蔣起親自監製的禦器,經過幾個朝代的變易,流落民間的,也不在少數。大體上,凡同樣色澤,同樣花紋的器物,越多越不價值。而這兩宗器物,妙就妙在它的變格上,同樣注有「樞府」標誌,而形式和花紋都有特出之感。正因這樣,使他有了考據的題目。

  這一對磁砵,像加蓋帶耳的大碗公,唯較大碗公為大。樞府窯的產品,以小足器為多,也有部份大足器皿,像高盌碟、薄唇碟、馬蹄盤、腰角盂等類。但這一對磁砵卻是從來沒曾見過的器物,它的磁質細白如玉,毫無瑕疵和裂紋,它的蓋端和砵緣,印有全部西廂人物,以及亭榭樓臺,色彩分明,栩栩如生。

  孟省山心裡把算盤打定之後,趁著雨夜無人的時刻,他攜帶著這對磁砵,把它埋到鎮郊的小土地公廟那些後去了。從那時起,孟省山就潛心研究樞府窯的產品,他經常離家,去拜訪遠近那些古物收藏家,觀摩他們所藏的元代禦窯磁器。這樣經過若干時日,他便寫成了一本內容豐富的專書,題名為「元代樞府禦器考」。

  他自己召了匠人,精刻了這冊考據專書,分送給各地知名的古物收藏家。這本書考證了蔣起的生平、家世和背景,樞府窯的創始,它的地理環境和土質,一般御用磁器生產的方法和過程,以及歷朝產品的演進等等,末章述及若干特殊製品,曾為大內珍藏的數種器物。最後,他列上了變格產品一項,那就是舉世只有一對的寶物——描金五彩,印有全部西廂人物的磁砵,他一口咬定那是蔣起在世時最後一宗產品,是他自己留著把玩的器物。他形容那一對磁砵的形象,不由不使人沉迷竭想,因為他肯定那是樞府窯出產的所有磁器當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皿。

  這部書一分行出去,雖不能說是洛陽紙貴,至少是使整個收藏界起了極大的震動,也使孟省山的名聲鵲噪起來。因為他揭露了一項人所未聞的秘密,沒有誰曾見過有這麼一對變格的器皿。

  世上人就有那麼怪法兒?當「元代樞府禦器考」這部書分行前,沒誰為這對磁砵留意過,等到孟省山這麼一揭露,那可就了不得了,每個愛收藏古物的人,都願意出高價來購獲它。而經孟省山揭露的寶物並沒有出現過,各人喊的價錢,也都變成有行無市的空價了!即使爭喊空價,價錢也越抬越高,過不久,那對磁砵的價值,就已經高達近千兩的銀子了。

  對於「元代樞府禦器考」一書,各方的反應極為熱烈,居然有人以這部書的論據為中心,做出進一步的文章來,而探討的重點,就是這對被視為珍寶的磁砵的下落;有人繪聲繪色的說:這宗寶物,早已在明代中葉流入日本,是由兩個東洋和尚運出去的。有人考據說:這宗寶物在明代流出去沒錯,但卻非流入東洋,而是經過天山北路的絲道,流入波斯或阿富汗了。

  這些無中生有的探討,很快便像疾病一般的蔓延起來;在若干以文化人物自居的人群裡面,討論孟著已經成為一時的風尚,彼此見了面,好像若不談談樞府窯的磁器,發揮一些見解,就會被人看輕了似的。俗說:人抬人高,水抬船高,他們這麼一來,更使孟省山在這方面變成了權威人物了。

  這天,大城裡下來一位訪客,特意投刺拜訪孟省山,孟省山一瞧,原來是王府裡的楊總管,少不了見面客套一番,那位楊總管一提來意,孟省山就知道大魚快上鉤了。他清楚那位王爺的底細,收藏並炫示古物,是他誇耀豪富、自抬身價的方法,那簡直不是收藏,而是拚命的堆積。早在好些年前,民間就傳說過他的趣事,——說是一把古人用過的錫質尿壺,他也不吝花費百兩紋銀把它弄到手,而且洋洋自得的把它放在紅絨鋪妥的桌面上,當眾展示,並由壺口的形狀,討論到題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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