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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瓦盆半覆著的焰舌,實在黯淡得很,李十郎夫妻倆勉強看得出,來人穿著青衣,戴著小帽,臉孔瘦長尖削,蒼白帶青,幾無人色;那人進了屋,掩上門,朝李十郎納頭便拜說:

  「十郎先生,小人是宣大人府裡的長隨,遵照縣丞李老爺的吩咐,一路躲避瓦剌兵,差點送掉性命,總算把這封信給帶到了!」

  李十郎接過對方呈上的信劄,並沒急著去看,卻先急切的問說:

  「殺虎口被圍多天,情形怎樣?宣大人他……還好罷?在百家屯子裡,無人不掛念著。」

  他這一問,可把那長隨問得哀泣起來。

  「宣大人他……他業已為國捐軀了!」那人泣說:「瓦剌軍越殺越多,關隘危急萬分,宣大人扼守城樓,身中數箭,仍率著銳騎殺出關去,瓦剌兵齊張大弩猛射他,他,就那樣去…了!……李老爺感于宣大人死事壯烈,著小人帶信來給十郎先生,去為宣大人畫影,但這一路上全是瓦剌兵,您這一去……?」

  宣如龍將軍的死訊,使李十郎夫婦心頭如壓重石,沉重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那長隨一直在哀哀的啜泣著。

  「你不用為我夫婦擔心!」李十郎看完信說:「宣公忠勇為國,力保孤城,這等烈士不去畫影,還該畫誰?就煩你帶路,我夫妻立即動身,就是為此舍掉性命,也是值得!」

  青衣的長隨千恩萬謝的叩了頭,帶領著李十郎夫婦出屋去。打黑箍的殘月還在天邊斜掛著,百家屯裡的大火燒過去,變成一片黯色的殘紅。天不知什麼時刻起了霧障,綠森森水濛濛的霧雰,在遠近飄浮著。

  青衣在前面撥著野蘆走,彎彎曲曲的,李十郎也迷失了方向,反正有他領路,也只好跟著他走就是了。不到一個時辰之前,瓦剌兵渡過浮橋進屯子,殺人縱火的情景還深烙在心裡,奇的是如今為一個捨身報國的英雄去畫像,自己竟然一點兒也不駭懼了!

  若說人活在世上還有些意味,意味正在這裡,明是非,分黑白,一切都經由自己的良心判決。若果自己夫婦肯為宦官王振畫像作贊,千金萬金,立即可致,而也用不著逃離京師,千里迢迢的跑到邊塞來,忍受這場劫難了。但人的良知不能滲進半分假,那種事,不幹就不幹,偏要在瓦剌兵重重圍困之下,夤夜潛向殺虎口關隘,冒著生命危險,去替守將宣如龍畫像作贊,說來無他,自己夫妻一向重視做人的意味罷了!

  驚魂之夜二

  水霧飄浮著,那個瘦削的青衣人引著李十郎夫婦,一路撥著野蘆,曲曲折折的朝前行走;殘月落下去,天更黑得可怕了,密密的野蘆葉子,不斷的刮著人的手和臉,使人覺得像刀鋒劃過一般的疼痛。偶爾,有火光從黑暗裡亮起,亮火處飄來瓦剌兵野蠻的叫喊聲,更使人心驚膽裂,瑟縮屏息。

  這樣辛苦的曲折蛇行了約莫一個更次,有幾回,差點就被搜查的瓦剌兵發現,所幸有驚無險,終於接近了那座久被圍困的城池。青衣人先自在護城河邊的草叢間伏下身來,朝李十郎夫婦打了個手勢,那意思是要他們跟著伏身等候。

  夫婦倆挨過去伏下身,抬頭看過去,靠著地棱上極為微弱的天光,可以隱約看出齒形的黑影,在高高凸起的城樓兩側翼展著。黑暗之中,見不著上面有任何動靜,寂然無聲,像座死城。

  「這位大哥,咱們還在等著什麼?」李十郎悄聲對青衣人說:「趁著如今沒有瓦剌兵,就該立即過去,叫開城門了。」

  「不成。」青衣人說:「剛剛您沒聽見吹角?咱們的大隊人馬正在聚合,不一會兒,就要開關殺賊。咱們過去,若是撞下馬隊,准叫馬蹄踩扁,兩位得等著這陣兵馬過去再進關罷。」

  李十郎側耳細聽,從死一般的寂靜裡,果然聽見一陣角聲,角聲是極遙遠又極微弱的,一縷細線般的,恍惚自地心被引發出來,散為悲切之音,飄蕩在濃霧裡,久久凝結著。孟紫菡也聽著了這種奇異的角聲了,她用冷冰冰的手,緊抓住她丈夫的手,掌心傳來一陣僵索,——她聽得出,這不像是人吹的角聲。

  不俄頃間,更奇異的光景出現了;城樓上,城堞間,亮起無數吐黑煙的火把來,被水霧裹住的火光是一些閃著金紅芒刺的圓球,它們照亮了更多寂舉著的旗旛。城門打開了,一隊隊的兵勇踏過放下的吊橋,馬隊和步隊,秩序井然,但馬不嘶,人不語,一切的進行全沒有聲音。李十郎夫妻倆心底下分別納罕著,睜大兩眼,望著這些兵勇無聲無息的走入火光照不亮的暗夜裡去,那彷佛不是行走,而是在淡藍色的夜霧裡飄著。

  這支無聲無息的隊伍,過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才過完,緊接著,又有許多難民模樣的人,趁著吊橋還沒有扯起的時刻,成群結隊的朝城門那邊湧過去;青衣人站起身來朝李十郎夫婦一招手,李十郎夫婦倆,便恍惚不由自主似的,跟著他捲進人叢裡去。

  在一陣恍惚的混亂當中,通過了有兵勇列崗的城門甬道,再一回頭,那兩扇厚重的城門早已嚴嚴的關上了。城裡的綠霧更濃,通街黑燈黑火的,見不著絲毫亮光,只有守城的爝火還隱約的輝亮著。混亂中一轉眼,李十郎夫妻倆再也找不到那個引他們進城的青衣人了;一隊巡查的兵勇呼叱而來,那些剛湧進城門的難民,全匿遁到暗巷裡去了,孟紫菡牽著李十郎,也趁機溜進城腳邊的一條小巷。綠色的濃霧把人黏著,他們的腳步踏下去,那些濃霧便湧騰上來,帶著刺鼻的腥氣,——一種看不見的,血的氣味。

  兩人沿著城腳邊荒草沒膝的小徑朝深處走,這一帶低矮的石屋全是關門閉戶,不聞人聲,不見人影,顯出異常的荒落。按理說,在這座被圍攻已久的邊塞上,近城的地方應該有人麕進的,怎麼走了好一段路,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呢?

  「青衣人跟咱走失了,」李十郎說:「哪兒是宣爺的住處?天這麼黑法兒,亂摸總是不成的,得找個人問問路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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