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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十郎先生真是個好漢子,」宣如龍沉重的說:「鐵肩擔道義,可要比馬革裹屍更難!他若真避到這兒來,咱們拚了這條命,也得盡力維護他!」

  日子匆匆過去,沒有聽到李十郎夫婦的消息。鎮撫司派到右玉縣來的專差,在各處轉了一圈兒,聽傳說也先大軍業已引出狼山,外三關所屬各隘口紛紛告急,他們嚇破了膽子,回到大同去了。

  宣如龍召集轄下的副將林青,商議怎樣禦敵?林青搖著頭嗟歎說:

  「長城一線,關隘多,兵力薄,各都司衛所,守土有責,互不能援,而攻撲之權,操諸敵手;瓦剌馬群飄忽,出沒無定,邊關坐困待敵,決不是辦法。」

  「情勢如此,嗟歎無益,」宣如龍沉痛的說:「如今瓦剌犯境,如箭在弦,我們無論處境艱困到什麼程度,也得捨命盡力……我早就料算過,也先的哨馬壓迫各處關隘,那全是障眼法,想淆亂視聽,使人弄不清他的大軍究竟從何處破關?事實上,我敢斷言他必攻殺虎口!」

  林青臉色微變,戰慄的說:

  「假如真的這樣,咱們非得向京師請援不可!甭說右玉的標兵和塞上的屯卒不足應付,就是大同全鎮的軍力聚合起來,也決擋不住也先數十萬驍騎勁卒!」

  「十萬火急的文書,早就進了京,」宣如龍說:「咱們能等著遠水救近火?何況那些文書,能不能促使京裡發兵都在未定之天,這是不必指望的了!」

  「這樣罷,」林青沉吟半晌說:「您自率步卒守關隘,屬下仍領馬軍,屯駐馬營,萬一瓦剌破關,咱們還可退守磐石嶺險地待援,暫擋也先西進。」

  「但願如此!」宣如龍說:「關內的萬千黎庶,全靠著咱們這道堅壁翼護,只要咱們有一口氣在,何忍使他們顛沛流離,……如今只怕瓦剌軍不經殺虎口,徑破別處關隘,那,咱們可就無能為力了!」

  這樣的談論,結束在悲壯的黯然裡。

  雁陣越過高天,大陣的飛向南方去,轉急的秋風以驃勁之勢,掃揚起後套一帶的黃沙,撲打著依山蜿曲的長城,塞上的秋天夠荒涼的。局勢緊張得久了,反而變成一種迫人呼吸的沉悶,也先究竟會在何時進犯何處?變成各屯處屯戶們反復的話題。遊牧的瓦剌人在整個長城一線出現著,這些飄忽的牧者,也就是瓦剌大軍的前哨,他們有足夠的戰馬、軍器,胡笳和一應攻城的用具。

  守將宣如龍不理會這些,因為他斷定瓦剌必攻殺虎口,早把屯軍召齊了,分由千總把總帶著,竟日操練,更把右玉的標兵聚合起來,讓他們守禦城牆。長城之內,各個世隸軍籍的屯戶村落,多年來,飽積禦寇的經驗,加上對守備宣大人勇猛善戰深具信心,故多能臨變不驚,誓作他們子弟兵——屯軍的後盾。而一般的邊民、商賈,眼見風雲緊急,全已紛紛向內地逃避了。

  這時候,宣如龍的知友李縣丞到了關上。

  「邊鎮大同府有人帶來消息,說是京師就在早晚要起兵了!」李縣丞說:「老皇爺五次北征,雖說時過境遷,但餘威尚在,我相信,只要京師的大軍一發,也先就會聞風北竄的!」

  「嘿嘿嘿……」宣如龍豪情湧動,聽了這話,不禁掀髯大笑起來:「這該輪到我這武將笑你這文官了!你沒想想,寇酋也先是何等人物?咱們京師的虛實他瞭若指掌,於公既不能掛帥,還有誰知兵?!也許瓦剌軍就等著京師發兵,他們好出兵奇襲呢!」

  「照這麼說來,咱們還有什麼好倚仗的?」

  宣如龍拍著胸前的甲衣說:

  「形勢如此,只好倚仗咱們這一腔子的熱血了!」

  李縣丞點著頭,欽慰的說:

  「難得有你宣大人這樣的武將,但願能浴血退敵,保全這一方疆土。可惜那位名動京師的大畫師李十郎沒在這兒,要不然,他定會把你的事蹟畫下來,傳諸久遠的了!俗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也先這次寇邊,正是做武將的建功立業的時候!」

  「如今疾風沒起,您這話實在說得太早了一點。」宣如龍微笑說:「武人持節,最後方知,話又說回來,詩雲: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即使盡忠心,成大義,求仁得仁,我也不介意十郎先生作畫流傳,史上的忠烈先賢,我哪兒敢比?」

  「好!」李縣丞說:「越是謙虛,越見氣度,等我訪著李十郎夫婦,這宗事我會辦的!你一笑置之可也!」

  「若不一笑置之,難道要我這區區武夫,也去學恬不知恥的王振嗎?」

  兩人這樣說著,全禁不住的哄然大笑起來。

  磐石嶺下之二

  磐石嶺下的河灣上,有一個村落,當地居民管它叫百家屯子。屯裡住著的,全是關內各地逃來的流民和一些開罪內府、發配充軍的人犯。不過,在宣如龍的泛地上,對待他們極為寬厚,任他們墾拓荒田,牧養牲畜,或是從事漁獵自給,也有少數孱弱的,去馬營照料馬匹,這些看馬的老夫役們,經常把一些風風雨雨的傳聞帶到屯子裡來,使人們紛紛的議論著。

  議論總是沒有結果的,誰也不知道瓦剌何時會撲打哪一處關隘?左雲和右玉兩個縣份裡,能逃的全逃了,縣城裡家家關門閉戶,幾乎變成了鬼市。他們恐怕一旦瓦剌破關,會恁情燒殺、大肆擄掠。但接著又聽人傳說,說是京師業已調發五十萬大軍,要出塞征討作亂的瓦剌了。

  消息確是令人振奮的,引出居庸關的大軍,由英廟御駕統領,這是像當年成廟老皇爺那樣,御駕親征,使人閉上眼也能想見那迤邐百里的旌旗。

  馬營裡的老夫役劉恭五,不知在哪兒喝了幾盅酒,醉裡馬虎的笑著跑出屯子,到山邊一座土屋裡去,一時沒拿穩腳步,一跤摔在一塊臥石上,跌掉了兩顆門牙,但他仍然朝土屋裡叫喊著:

  「李大爺,李大爺,這可好了,您不用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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