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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夜雨蕭蕭的落著,沁人的寒意透窗而入,有人弄琴別室,叮咚斷續,不成曲調。儘管那傳說代代衍傳,到今天已有幾百年之久了,當我對著搖曳的燭火,為你重新述說時,我耳邊彷佛仍能聽得見那不成曲調的琴聲呢!

  磐石嶺下之一

  磐石嶺迤邐著,相對迤邐的是蟠結的長城;紅河從嶺腳向西北流過去,流經屯兵的牧馬營,再流向口外去;紅河交叉的手臂上,是長城險要的城關——殺虎口。紅河與大黑河一樣,是兩條特異的河,它不循水向東流的慣例,反流向河套去。這兒孕育出的邊將和邊兵,也是頭角崢嶸的。殺虎口統兵的守將宣如龍,就是這麼一個有風骨的將軍。連當朝的鐵漢——兵部侍郎于謙,都推許他力抗瓦剌的戰績,給他「勇毅沉著,知兵善戰」的評語。

  而宣如龍不過是隸屬于九邊重鎮之一——大同鎮轄下的右玉守備,僅僅統率著一衛駐屯在當地的戍邊軍。他常冒著迷眼的風沙,按劍登城,神情肅穆的極目北望,即使戰馬不嘯,伐鼓未鳴,他心裡卻凝重得有如壓著一塊積霜的冷石。

  殺虎口在長城一線上,雖僅是一座小小的關隘,但它的形勢太險要了。平野的那邊,險巇的陰山橫亙著,山下就是瓦剌的重鎮西涼城,斜向西北,更有和林格爾與托克托,那都是瓦剌的牧地。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崛起大漠西部的瓦剌,在短短數年間,吞併了韃靼阿魯台原有的領地,盡有大漠南北。瓦剌老酋長脫歡之子也先,是個兇悍難纏的人物,他曾親率大軍,東服兀良哈,大破女真,又西討哈密國,威淩西域各部。瓦剌是在寇酋也先的手裡興起來了,版圖之大,前所未有。他的大陣馬群,直壓向各處邊關,尤獨是殺虎口這座城關,是瓦剌亟欲拔除的眼中釘,早晚他們會來的。

  這可不是緬懷慨歎的時候,宣如龍還記得成廟老皇爺駕崩前,大明朝赫赫的邊威,如今禦寇的長城,和東西縱走的重牆,(內長城,又稱次邊。)全都是在老皇爺手上建立起來的,又一手開設了九邊重鎮,分駐戍邊的屯軍,兵是兵,將是將,有幾個朝代能比得上?……當初老皇爺遷都北上,以天子守邊,前後五次親征漠北,挫韃靼,敗瓦剌,使阿魯台終生受制,那種驚天動地的氣魄,業已隨著歲月的流轉,逐漸消逝了。如今,千里邊塞,烽火不息,倒不是戍邊軍勢單力薄,而是各有泛地,缺少呼應,又拿不准瓦剌的大軍究竟攻撲哪兒?主動權一操之敵手,各處關隘,便都自感單薄了。

  「若想靖邊,只有一個法子!」他跟他的好友,——右玉縣的李縣丞說過:「要是朝廷能讓于大人統率五軍,開關出塞,跟瓦剌大軍決戰漠上,艱危的邊勢,真是一戰可安!」

  「宣兄,你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李縣丞歎口氣,寂寂的苦笑著:「你可曉得?兵部侍郎于大人,如今保住這塊牌子沒摘掉,哪還談得上引軍出塞?他若是有機會和也先決戰,一戰成功,會擠得正在得勢的太監王振站不住腳。王振那個老閹奴,哪會讓他有這種機會?……就算有一天,王振慫恿英廟御駕親征,他也會自己隨駕,把功勞記在他自己頭上,到那時,只怕于大人連一塊空招牌也掛不成了!」

  「不要跟我說這些了!」宣如龍鎖緊雙眉說:「我不耐煩聽京師的那些事情,我們做武人,食皇朝俸祿,只要日夜操兵練勇,拚死保住這道關口,求個心安理得就成了!你我處身邊地,官卑職小,何必豎起兩耳,把煩惱朝心裡灌呢?!……再說,李兄,這些話,也只有咱們在私下說說,邊地哪一個衛所,沒有閹寺的耳目?他們只是沒有在京師那麼囂張罷了!」

  李縣丞聽著,把一心的悲憤化成了嘿嘿的笑聲:「知交談論,若再不見性情,那可不把咱們悶死?!說實在話,這兩年裡,打京師逃來的人,在你泛地上投屯落戶的不在少數,除了你宣大人敢用雙肩硬頂著,換旁的參將遊擊,千總把總,誰有那樣的膽子?」

  「邊地有邊地的好處。」宣如龍自寬自慰的:「即使京師裡廠衛相結,鎮撫司以緝捕治獄為能事,他們對邊鎮仍是鞭長莫及;至少,咱們還有戰死沙場、報國盡忠的機會,不至於蒙冤下獄,受閹寺鷹犬的淩虐!」

  「這話說得好,不過……」李縣丞說:「不過,這幾天裡鎮撫司卻有專差到了右玉,說是要追緝要犯,也許很快就會查到你的軍屯去了。」

  「什麼樣的要犯?會遁到這麼邊遠的地方來呢?」宣如龍詫異起來;因為像鎮撫司這種使人聞名驚懼的衙門,一向難得到邊鎮來,這回他們竟派出了專差訪拿人犯,可見案情非常緊要了。「李兄,你聽說過是什麼樣的案子嗎?」

  「我也只約略聽過,這回他們訪拿的是李十郎夫婦。李十郎原是京師出名的畫師,專繪人像的,李妻孟紫菡,精文墨,善詩詞,常替十郎所繪的人像作贊。」

  聽了這話,宣如龍吐了一口氣:

  「我弄不懂,畫師李十郎夫婦,怎會變成廠衛捕拿的要犯?!」

  「還不是開罪了那位權勢炙人的王公公,」李縣丞說:「聽說王振久慕李十郎夫婦的名氣,尋人去召喚他們,要李十郎為他繪像作贊。李十郎當時答應了,回去之後,夫妻倆一商量,認為王振閹奴迫害忠良,欺君罔上,劣跡昭彰,畫師雖不是史家,一樣舉筆春秋,決不能迫於權勢,顛倒黑白,當夜夫妻倆就收拾細軟,逃離了京師。王振透過東廠和錦衣衛,密令緝拿,據說李十郎夫妻是逃到這一帶來了!」

  「哼!」宣如龍冷哼了一聲說:「這真是名符其實的小題大作,天底下的畫師多得很,見錢眼開的,見利忘義的,在在都有,他為什麼單要苦苦威迫李十郎夫妻呢?」

  「事情不是很明白嗎?」李縣丞說:「正因為李十郎有風骨,重氣節,巨筆如椽,有了他夫婦的題署,不難傳諸久遠。誰知李十郎竟敢拒繪此圖,使得那位王公公惱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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