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遇邪記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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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焚圖記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楔子 你先點起燭火來,讓夜色更幽黯一點;這一頁落在歷史之外的民間故事,也邈遠得有些褪色了。它稀奇的情境,被嵌在歷史的壁面上,但它不是歷史,只是野叟們輾轉相傳的流言,亦真亦幻,似幻疑真,你既是聽故事的人,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呢? 傳說在清代,有一位癖好收藏古玩字畫的儒士,也在這樣搖曳的燭光下,對著他的三數知己,展開兩幅卷軸來,先展開的這幅長卷,有三幅圖像相接相銜。第一幅圖上,現出漠漠的平沙,斑斑的衰草,風急,雲黃,一片大漠窮秋寒草衰的蕭條景色,襯映出遠處地棱間凸湧的城樓,以及雁翅般展延的城齒,一瓦剌兵立在一座土阜上,仰首追角,無數瓦剌兵便揮動番刀,催著怒馬,疾滾而前,去攻撲那座城關;馬後的步隊蟻湧著,揚起迷眼的塵沙,有的端著銳矛,有的扯著弓箭,那許多鐵質的兵器,在斜陽的餘暉裡,炫映出一種近乎淒涼的光彩,一支蛇矛清楚的前探著,彷佛渴盼在一剎後吸飲人血的魔蛇。 依嶺盤曲的城堡,遍插著大明朝邊衛的旗幟。邊衛軍的守卒,林立城碟間,嚴陣以待;有的抬上弩機,有的搬運著滾木雷石。面對著蜂擁而至的瓦剌軍,以及無數面被疾風卷蕩的,鑲有貂尾的瓦剌軍旗,默立著。 在城樓正中更立著一位身材壯碩、盔甲鮮明的將軍,按劍待敵,棗色的臉頰間,露出沉凝肅穆的神情……關額間橫嵌一方巨石,「殺虎口」三字,經風砂長年剝蝕,已隱約的看不分明瞭。但題署的字跡,在業已變褐色的卷角仍然清晰可辨,上題:「將軍待敵圖」,並引一節康詩代贊,那是: 「大漠窮秋寒草衰,孤城日落鬥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山關未解圍。」 落款是:「大明正統十四年聞木土之變後京師李十郎泣繪,妻孟紫菡題。」 接著展現的另一幅圖景,題名是「禦邊血戰圖」。畫面上呈現的,仍然是晉西北邊城要隘殺虎口的城樓,儘管城上矢石紛墜,其密如雨,但蠻悍瘋狂的瓦剌軍,仍然爭架雲梯,冒險攀城,並以長矛鏢射守軍,一時血光崩現,雙方屍積如山,激烈情狀,不可言表。前圖的那位將軍,披髮切齒,血染戰袍,在擂鼓聲中,砍劈一瓦剌躍登城樓的健卒倒地。城碟較遠處,血戰方酣,瓦剌軍呈不支狀,雲梯倒地,殘旗棄於血泊,散韁馬群,拖屍奔突,潰卒曳兵四散,幾不成軍…… 第三幅圖景展現夜暗莽原,前圖的那位元將軍,率眾開關,馳騎襲敵,于瓦剌大軍圍困中,身中七箭,猶端坐馬背,揮劍狂呼,其馬前馬後,旋風疾卷,將軍頭盔為一勁矢所貫,飛騰半空,他鬚髮倒豎,雙睛凸露,鮮血湧溢於口鼻間,威猛猙獰,而其周圍,瓦剌軍蝟集,舉長矛成陣,均不敢稍近其身。 這幅圖除題名為「帶箭殺敵圖」外,並有李妻孟紫菡題記說: 「公宣姓,字如龍,世為軍籍,防守邊塞,禦寇有功,升任右玉守備,率軍扼殺虎口要隘。英廟正統十四年,閹寺弄權,嬖幸當朝;瓦剌寇酋也先,趁機窺瞥中原,將寇軍十餘萬眾,四路入侵。宦奴王振,蠱帝親征,駕次大同,因宣化告急而返。瓦剌重兵出陰山,直薄殺虎口。宣公身沐國恩,守土有責,乃盡集一衛之兵,力扼要隘,作卵石之敵。舍死無他,衛邊土,保帝駕也。奈其副將林青,臨危見棄,開關引寇,宣公于城破時,自引勁敵突入敵陣,竟夜搏殺,身中七矢,猶揮劍殺賊,噴血狂呼天佑大明,嗚呼!感人忠烈,盡化悲風!設殺虎口未破,何來土木之變,使英廟蒙塵?!一將之折,足以崩天,此是謂也。薊州孟紫菡泣紀。」 在秋夜的歎喟聲裡,卷藏起這幅圖來,你讀完孟紫菡的題記,對圖中的情狀,也該明白個大概了。明英宗正統十四年,也先入寇,英宗聽宦官王振的慫恿,發大軍五十萬眾,御駕親征,軍次大同,因敵情不明,中途折返,也先破殺虎口,揮軍追擊,至土木堡,大破明軍,擄英宗,俘王振,這些事蹟,都記載在史頁上,為人所熟知。但殺虎口一役,守備宣如龍壯烈殉國,看樣子,只有這幅長卷上,留下這點兒形像和這點兒記載了。 儒士接著展開另一幅卷軸,也是一幅長卷,由三幅圖景相接相連著,不過,畫的本身明顯的遭過火劫,圖景的大部份全已燒殘了,只留下一些零碎的景象……畫裡也有一位將軍,白臉無須,端坐在一座帳幕裡,胸前插著一把韃靼人慣用的彎刀,另兩幅圖,連這點殘剩的影子也見不著了。題記原是有的,也燒成褐黑色,難辨字跡,但落款仍署的是京師李十郎和薊州孟紫菡的名字。證其年月,知道這三幅圖,是跟前卷那三幅圖同一天繪成的,而那個被韃靼人彎刀貫腹的白臉將軍,就是傳說中開關引寇的副將林青…… 在這幅圖的圖角上,另有著一行草書字跡,一眼就看得出為另一人所書,上面寫著: 「十郎迂儒也,同為實事,何用焚圖?後之視今,一如今之視昔否?姑存其殘跡,質諸後世可也!」 題署這行字的人,竟然會是被韃靼人彎刀貫腹的殺虎口守關副將林青,——他死在李十郎繪此圖之前半個多月的光景,也就是說,那行字是鬼魂寫的。 儒士彈彈燭芯,講起那邈遠的傳說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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