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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施家祠堂裡的族譜,對他們遷移河東的始祖施耀庭生平的記載極為翔實,所占的篇幅也最多。施耀庭的一生,雖不能說它平淡無奇,但也不能算十分精彩,施家的一位祠堂執事施大先生說:

  「始祖耀庭公,飽經憂患,劫後餘生,不失其忠厚,不墮其志節,仍能白手成家,這就夠施家子孫欽仰和學習的了!」

  但施大先生的話,有誰聽得進耳呢?如今的施家老莊不再是當年的施家老莊,各種情況都不一樣了。

  由施家老四房份分支,輾傳了數百戶人家,他們買盡了河東一望無際的河灘地,變成遠近百里方圓最富庶的人家。族長是長房的第十七世孫施紀賢,高大的個頭兒,滿臉紅光,襯上一把銀亮的白鬍子,七十多歲了,望上去不過六十剛出頭的樣子。施紀賢和二房的房長施紀亮,三房的房長施紀友,四房的房長施紀峰,家裡都掛了好幾面千頃牌子。擁有這許多良田不說,他們這族人還兼營許多商業,像施家錢莊、施家油坊、施家煙店、施家騾馬店、施家酒坊、施家醬園等等,生意一直做到省城去。

  像這樣一個大產大業的族系,生活便很自然的奢侈糜費起來,正合上俗話所說: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族長施紀賢本身,就很講究舒適享樂,他請了工匠來蓋房子,亭臺樓閣許多處,單為後花園的太湖石,就雇了兩隻船,專程去太湖運了兩趟石頭。

  他同族的兄弟施大先生勸過他,施紀賢說:

  「你就是念書念壞了,弄得一身酸腐氣。錢是人掙的,人活著不花,留等死後再花嗎?或是把偌大家業,留給子孫去敗毀?我花錢,是想花就花,決不做守財奴!」

  施大先生被他搶白得直翻眼,退出來搖頭說:

  「他還是一族之長,我實在不願意當眾詆毀他。人說:上樑不正下樑歪,有他做樣兒,咱們施家子孫,日後會變成什麼樣?!我簡直不敢朝下想了!」

  施紀賢正走在運頭上,他哪會把一個文酸的話放在心裡。不錯,論花錢,他最能花,但論賺錢,他更能賺。有一回,他用騾車載運了滿滿一車的銅板,到縣城裡去吃館子聽戲,走到半路上,裝錢的麻袋漏了,錢像水淌似的朝下掉,有人見著了,喊說:

  「施大老爹,您的車上漏錢啦!」

  趕車的聽著了,就要勒住牲口。施紀賢說:

  「讓它一路漏好了,甭耽誤我看戲,漏掉一麻袋的錢不算什麼,我賺得比漏得快。」

  施家的手頭闊綽既然出了名,醫蔔星相之流的江湖人物,就把施家老莊當成活水財源,更把施紀賢捧成活財神啦!有些江湖郎中相爭說是有養生秘訣,替施老爹配秘方藥物;風水先生替他看陽宅,蔔風水。施紀賢越來越相信這些,他覺得他有這許多錢,花用也花用不盡,他得為自己營建一個大墳,挑選一處風水最好的福穴,使子孫能得到他的餘蔭。

  施大先生對他族兄施紀賢的這種想法,一百個不贊成,他說:

  「生前營大宅,死了造大墓,有什麼道理呢?人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萬一倒下身來,求它個入土為安也就夠了。若說讓子孫得餘蔭,那就得在生前多多行善積德,替子孫留個榜樣,何必把腦筋動到風水上,這可不是正路呀!」

  施紀賢對這位文酸兄弟的話,平素業已聽不進去了,如今哪還肯聽?他召聚了幾個有名的風水先生來宅,專門商議為他自己營墓的事。其中有個李瞎子,說他看過一處最好的福穴,那是一塊龍形地,正把龍頭伸進大河去飲水,但是,要在那兒營造大墳,得要用活童男活童女陪葬才行。

  這種陪葬的風俗,在最古老的時刻,確也有過,但都以古代的帝王為多,它聽起來很殘忍,又很荒謬。民間一般人家,即使再多錢財,他們也不願這樣做的。但施紀賢相信李瞎子所說的,點頭答應說:

  「只要風水真的好,買兩個童男女來陪葬,我施紀賢還能辦得到,不過,這話千萬不能傳出去,讓施家下一代為它去打人命官司,那就不妥當了。」

  築墓的事,由施紀賢一手委託李瞎子辦理。李瞎子所選的那處福穴,正是當年施家遠祖施耀庭挖掘地窖的附近。這座大墓營築在土崗下面,建造的型式,完全仿照陽宅的三合院,分為正廳和兩廂,全部使用青磚、石灰、碎麻筋和糯米汁澆嵌而成,上面加上鬥粗的梁木,再用青麻石的石板覆蓋。

  李瞎子修築這座大墓,召募了上百的工匠,花費了上萬的洋錢,使遠近許多村鎮,把它當成稀罕的傳聞,但就沒有知道關於童男童女陪葬的事。他們只覺得施紀賢本人還在世上好端端的活著,肯花費這樣大的一筆鉅款為他自己築墓,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人死了為什麼還要擺這樣大的排場?橫豎他本人也看不到了!

  ***

  大墓動工修建,足足修建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總算建妥了,上面也封了頂,只有墓前的入口沒有封住。施紀賢在大墓落成後,邀集些士紳老友,前去察看,他覺得風水師李瞎子很會辦事,不單地方選得好,築墓的工也做得十分講究,他花這筆錢,花得毫不冤枉。

  他心滿意足的在墓裡掀著鬍子縱聲大笑,好好的一個人,一笑笑得臉色發青,朝後就倒,幸好兩邊有人把他扶住,沒有跌在地上,七手八腳的把他扶上騾車運回宅裡去,他就真的病倒了。

  「施老爹也真是,不砌這個大墓,他還會多活幾年呢!」族裡的人說:「大墓砌得太豪華了,他忙不迭的想進去,這才會病倒下來的。」

  「我就不覺得這有什麼意思!」施大先生始終搖著頭:「人說: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聰明人決不會為自己這副臭皮囊花費這麼多的錢財和心血,金打的棺,銀鑄墓,又能怎樣呢?像咱們遠祖耀庭公,一生辛苦勞碌,死後睡的是一口白木棺,但他總留下許多事蹟,使子孫紀念著的。而咱們這位紀賢老哥,也是一族之長,他留下什麼呢?……讓子孫也學著把辛苦一生積賺的錢財,拿來修大墳築大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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