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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這個我全答應你!」鎮長認真的說:「只要挖到屍骨,我便立即追緝丁三挖到案,我若是說話不算數,任憑你怎樣鬧,決不再攔阻你。」

  「鎮長老爺!」鬼魂說:「我相信您的話,暫時不纏著這個孩子就是了,不過,您何時能緝獲丁三挖,也該給我一個期限罷?」

  「這個?這……就很難講了!」鎮長為難的說:「如今,丁三挖他潛遁離鎮,行跡不明,咱們鎮上槍枝人手全很有限,就算全數拉出去,也不知該到哪兒去找他呀?」

  「咱們鄉團是地方隊伍,」鄉團的團總說:「在當地,當然可以隨時捉人,但若丁三挖跑到旁處去,咱們就得備文會同那地方管事的,才能捉人。時限很難定,我想你會明白咱們這一點苦衷的。」

  「這個兩位老爺甭把它放在心上!」鬼魂說:「人的行蹤,只能瞞過人,卻瞞不過飄飄蕩蕩的鬼魂!等你們動手抓他的時刻,我自會化成一道旋風,替你們領路的,丁三挖他絕對跑不掉。我說的期限,是指你們動手捉人,不能拖延。」

  「你放心好了,薛長貴。」鎮長說:「咱們鎮上人,一向講公道,決不會徇私庇護一個謀財害命的殺人兇犯的,咱們沒道理拖延!」

  「您既這麼說,那我就在這兒叩頭謝了!」鬼魂說著,當真在床上跪下來,認真叩了三個頭。鬼魂一離身,丁小根兒兩眼一閉,朝後就倒。

  鎮長在二天清早,真的帶人到七十多裡外的地方去掘屍了,沒兩天,他帶著兩具裝屍的棺木回到鎮上來,暫時借厝在北街梢的大廟裡面。

  「我也著人通知薛老莊薛長貴的家小了,」他說:「不過,在這個案子還沒結案前,我還不能把這兩具屍體交給他們家屬領回埋葬,因為,這是丁三挖殺害無辜商販的證據,縣裡要查驗的。」

  「白骨上當真還嵌著彈頭嗎?」

  「怎麼不呢?」鎮長說:「跟鬼魂所說的一模一樣,連槍傷的部位也絲毫不差,可見這兩個人,完全是丁三挖開槍射殺的,這是不問可知的事情。」

  有了這兩具屍骨,案子辦得很快,臘月裡,丁三挖在鄰鎮的賭場上落網了,沒有嚴詰,也沒經拷打,他承認那血案是他一個人幹的。當然,官裡問了他死罪。

  據說他臨刑前吐過真心話,他說:

  「早知真有報應不爽這回事,我怎麼敢那樣蠻幹?!說實在的,當薛長貴的冤魂找到小根兒,附在他身上訴冤時,我業已知道為貪那筆錢,把腦袋也貼上了!」

  「那麼,這輩子你混到底了,」行刑的人對他說:「下一輩子,你再記著改罷。」

  丁三挖伏刑後,丁小根兒就沒再被陰魂糾纏,但他只多活了兩年,就得了寒熱病死了。三挖嫂回了娘家,不久又另嫁給一家開豆腐店的祝老頭做填房。這是我頭一回眼見過的事情,後來另見過兩三回,一次和三挖的結果大同小異,另一次是一個過路鬼討錢花的。允給他燒些紙箔,病家就好了。

  直至如今,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荒僻的北方鄉野上才有這許多怪異的事情?!是那些生活得原始洪蒙的人心裡相信著靈異呢?還是我記憶有了問題呢?

  對於當時的情境,我敢發誓說記得很真切的。

  有一個夜晚,和幾個朋友閒談時,我曾重述丁三挖的故事,並且說:

  「如今這一類事,我倒沒聽說過。」

  「那可不一定,」一個在銀行界做事的朋友說:「我不妨為你說一件事,你姑妄聽之好了!」

  他說的是他那個單位裡,有個粵籍的老工友,在那兒做事做了很多年了,那位老工友也只有小學程度,粗識文字,單身一個人,迄未成家。前些時感覺胸口不舒服,悶悶脹脹的,最先以為是得了胃病,到醫院去檢查,才查出是患了肝癌。

  「得了這種病,我看是沒有什麼想頭了,」他說:「住院不住院,結果都差不多,也只好吃吃喝喝,等著走路罷!」

  他倒是蠻想得開,看得透的。

  不過,同事們可不同意,還是好勸歹勸,把他送進了醫院。

  他在醫院裡住了半個多月,情形越來越糟,單位裡的幾個同仁,在他彌留之際跑去照應他,誰知就在那天夜晚,怪事發生了!——一個彌留的人,竟然直挺挺的在病床上坐了起來,嘰哩咕嚕的說起夾有日語的台語來,說話的聲音和腔調,全都不是他本人,他根本是不懂得日語,也不會說台語的。

  「有誰聽得懂他在說些什麼?」

  「我聽懂了!」一個朋友說:「他是在要錢,他說他住在新竹某某區某某町某番,全是當年日治時期的街名街號,他說他要討一筆錢,送給那裡的一個老太婆,……她正在生病,急需用錢。」

  「這就怪了,一般鬼討錢,都是討冥紙,不會討陽世用的錢的。」

  「算了!」有人說:「好在數目不大,咱們不如把錢封妥,叫輛車子,按他說的地址找找看,找著了,把錢送掉,也好讓病家早安息,免得拖著受苦。」

  當時湊了兩千塊錢,在晚上叫車直放到那邊,問當地的人,沒有人再記得當地的街名和門牌了。天陰陰的,下著牛毛細雨,最後問一個老年人,他還依稀記得位置,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摸到一個廢了的空場子,前面有個撞球場,後面有幢古老破舊的屋子,裡面有盞電燈在亮著,一個老太婆躺在竹躺椅上哼著。

  「請問老太太,這兒是某某區某町某番嗎?」

  「不錯,你們可是送錢來的?」她說。

  「你怎麼知道?!」

  「我丈夫托夢給我的,」她說:「前些時,我生病了,沒錢醫,跑到他墳地上去哭了一場,回來,夢見他來告訴我,他說他一定想法子,向好心人討些錢送過來,……我丈夫是個老實人,生前從不向人家伸手,這會兒,為了我生病,他真的開口討了?!」她說著,神情黯然,有些不勝唏噓的樣子,也能看出他們伉儷情深來。

  我們丟下錢走了,回到醫院,老工友也咽了氣啦。

  聽完他所說的這個簡單的故事,我並沒詢問它的真假。但我感覺到一對幽明相隔的老夫妻,做丈夫的仍然這樣關心著他的老妻,就算是一種情感的象徵罷。記下來,也值得人深深的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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