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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丁小根兒剛一開腔,就把一屋子圍看的人都嚇呆了。因為他只是一個九歲大的孩子,沒進塾,不識字,從來也沒到外地去過,他的嗓音原是細細尖尖的,全是孩子腔,但這回他說起話來,卻是侉裡侉氣的北地口音,粗粗沉沉的,明明是個中年漢子在說話,哪還是丁小根兒?!

  「我沒把你怎麼樣呀!」何大姑笑著說:「你要知道,我何大姑開設香火堂子,是要替人治病的,誰有毛病找著我,我就會到誰家去,這跟丁三挖毫無關係的。俗說:冤有頭,債有主。他丁三挖跟你有仇,他人在茶館裡做生意,你怎不直接找他,卻要來折磨這個孩子?他原就體弱多病,怎禁得你這樣沒日沒夜窮折磨的?!」

  「嘿,你說得好聽!」附身的惡鬼說:「吃巫門飯的女人,磨利了一張嘴,我可不吃你這一杯!你如今光知道心疼孩子,你可知道丁三挖那沒天良的賊,是怎麼對待我的?!……你們一屋子的人,全豎耳聽著!我要當著你們的面,把當初的事抖出來,要你們把理評評!」

  那鬼魂的聲音有越說越氣惱的樣子,他說:

  「我姓薛,叫薛長貴,北邊薛家老莊人,家裡沒有幾畝田產,靠走單幫跑碼頭過日子,老婆孩子一大窩,單靠我賺錢養活。丁三挖洗手不幹那年秋天,我跟老王兩個,運了十四捆棉紗,路過雜樹林子,被丁三挖一個人一支匣槍堵住了,他劫走我的牲口和貨物,這我都沒什麼話說,——天底下多的是攔路截財的!……當時,我的牲口和老王的牲口,都讓他牽了,棉紗也被他劫了,我們身上帶的盤纏——一十七塊洋錢,他也全拿走了。

  他既稱心如意得了手,就該放人了罷?哼!這個該殺的毒蟲,為了要獨吞這筆財物,他竟然想出殺人滅口的歹主意來,他把我和老王兩個,逼到雜樹林子裡,先開槍打死老王,然後把槍口點在我的腦袋上,我膝蓋一軟,眼淚汪汪的沖著他下了跪,我額頭碰地,對他連連磕著響頭,哀聲求告過他。

  我說:『大爺,你行行好,積積德罷,我薛長貴這條命不值錢,但我全家六口人,靠我養活,棉紗、牲口、隨身帶的錢,都給了你了,你何苦再要我這不值錢的命呢?!』你們猜他怎樣?他二話沒說,就沖著我磕破了頭的前額上開了一槍!……他的茶館,是拿這筆謀財害命的血腥錢開設的!你們手摸良心說罷,這種人,該不該天誅地滅?!這個老孽婆受了丁家幾文香火錢,竟然昧著良心,幫著該殺的丁三挖,要用她的法術鎮壓我,她不是也該死嚒?」

  「我說,薛長貴,你說的事,若真有憑有據有佐證,為什麼不去告陰狀?你可以告到閻王爺那兒去,討還你的公道。」巫婆何大姑說:「我管不得人間的事,也沒替丁三挖說話,但你忍心來作踐一個病弱的孩子,我看是於理不合,虧得你還是有兒有女的人?!」

  「你說告陰狀?」丁小根兒渾身抖動,淒淒慘慘的笑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挨槍過鐵的凶死鬼,連鬼門關全進不去?我又不是死在兩軍戰陣上的忠魂烈士,我是遞狀無門啊!」

  「那你就去找丁三挖好了,千萬甭附在孩子的身上。」巫婆說。

  「哼!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指使?」丁小根兒把兩眼大翻著說:「我找丁三挖,他不會覺得怎樣,我偏要找他的獨種兒子,要他斷子絕孫!」

  「這麼說,你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了?」何大姑舉起手裡的桃木劍說:「我要用桃木劍砍你,使你的精魂散盡,不能再作祟!」

  她說著,舞動她手裡的桃木劍,真的在丁小根兒身上拍打起來,說也奇怪,經她這一拍打,哀哀叫著的,不再是中年漢子的口音,卻變成丁小根兒本人的聲音了,嚇得三挖嫂扯著巫婆,直叫住手。

  「瞧罷,桃木劍對惡鬼真的有效用啊!」有人輕聲議論說:「它一落在病家的身上,鬼魂就離體了。」

  巫婆何大姑一見桃木劍有了效驗,便停了手,喘息說:「這姓薛的是個屈死的冤魂,找丁三挖報冤來的,我只能用桃木劍逼他暫時離體,除此而外,我一時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能讓小根兒閉上眼,略略睡一陣也是好的,」三挖嫂說:「這個鬼成日成夜附在他身上,跳跳蹦蹦,哭哭鬧鬧,換著花樣折騰他,我這孩子這樣孱弱,怎能經得他這樣折騰的?」

  正說著,就見丁小根兒把眼一翻說:

  「讓他略略睡一陣兒?你倒說得好聽,老實對你說,絕沒有這種好事!何大姑那老孽婆,她除非不吃不喝,不眠不歇的守在這兒,用桃木劍不停手的打著你的兒子,她把手一停,我就附上他的身,你們奈何得了我?!」

  是因為丁三挖家的屋子太沉暗呢?還是那種聲音不是小根兒的聲音,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懼怖的感覺呢?人在屋裡待久了,總覺鬼氣森森的。眼看太陽快落山了,屋裡也掌亮了燈,我們便溜開了。

  丁小根兒被惡鬼附身的事,很快便傳遍了全鎮,很多人都去看過。由於從小根兒嘴裡吐出來的聲音,根本就是另一個人,沒有誰懷疑那個叫薛長貴的鬼魂的存在。有人說他是陰魂不散,來顯靈報冤的;有人認為丁三挖雖是家鄉人,但他若做過謀財害命的案子,按理仍應送官究辦的;也許這種議論被丁三挖聽著了,他做賊心虛,恐怕會被捉進官去問罪,便放開獨種兒子不管,黑夜裡逃遁了。

  三挖嫂顧不了丈夫只有顧兒子了,她請了何大姑驅不得惡鬼,又換請和尚;和尚作法也不成,她又換請道士;道士畫符念咒,照樣沒有效驗;一拖拖過十多天,眼見丁小根兒已被拖得奄奄一息了,鎮上的鎮長和鄉團的團總卻到了家宅子裡來了。

  「我說,薛長貴,你的冤情,咱們業已聽說了。」鎮長說:「丁三挖出去幹土匪,走黑道,他究竟幹了些什麼案子,咱們並不知情,只知他洗手不幹,回來開設茶館。咱們當然無法憑空辦他,你如今找上他的門,纏住他的孩子,你究竟想要怎樣?不妨明白的當我的面說出來,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我要報仇雪冤!」鬼魂叩頭說:「要是您鐵面無私,按謀財害命的罪,讓丁三挖償命,我絕無二話好講,立即離身,不再作踐這個孩子。」

  「好!」鎮長說:「不過,我沒有斷案和處決人犯的許可權;再說,我得憑人世的證據,才能提拿丁三挖,而且要他招了供,認了罪,才能送他到縣署去,你可有什麼證據嚒?」

  「證據當然有!」鬼魂說:「您不妨帶著人,到北地秦家圩西北角的雜樹林裡去,那兒有棵尖頂的老榆樹,您在樹邊挖掘,挖不到四尺,就能挖出兩具屍骨,一具是我,另一具是老王,皮肉雖說腐爛掉了,但頭骨和肋骨上,還嵌著子彈頭,那是丁三挖那支三膛匣槍發射的,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鬼魂說著,慘慘惻惻的抽搐起來,那聲音使人鼻酸,他低泣了一陣,又說:

  「如果您掘著了屍首,央您捐兩口薄皮棺,把我和老王的骸骨裝殮了,再著人到薛家老莊,通知我老婆來領——老王住的地方,我老婆知道,她會轉告他的家屬,一併來認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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