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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4.姚家店

  愈是在荒僻的地方,逢著寒天臘月,日子愈是難過,因而,各類搶劫案件也就愈多。攔路劫財的,俗稱路劫;事先布伏而劫的,俗稱伏劫;擄人勒贖的,俗稱抬財神;打家劫舍的,俗稱上扒戶。幹這些買賣的,當然都是強盜和綁匪,他們的惡性,要比迫於饑寒,幹出偷吃扒拿勾當的鼠竊要重大得多。

  雙河鎮上的金大戶,曉得在這段苦寒季節裡,若干匪類的眼,無日無夜不望著他這棟騾馬成群的宅院。有許多個夜晚,他做夢都夢到一雙又一雙貪婪的眼,骨碌碌的滾轉著,想打他的主意。

  金大戶並不是一個慳吝錢財的死肉頭,他祖上好幾代,都熱心公益,散了不少賑災濟貧、造橋鋪路的體面事。話又說回來,金家花歸花,賺歸賺,賺的總比花的更多。因為雙河鎮是個熱鬧的水陸碼頭,南來北往的行商和船群,都要在這兒停歇或是靠泊,人多氣聚,生意自然會好。金家由一爿茶樓開起,到金大戶手裡,變成一爿錢莊,兩家客棧,兩座油坊,一座酒坊,一爿絲貨店,一爿南貨店和一爿煙鋪,這些店鋪,從早到黑人潮不絕,真是日進鬥金,這樣積久了,錢財自然多了起來。

  人一到了錢財估不透的地步,各種神秘的謠傳就多了起來:有人說,金家所存的金器,能裝滿一大缸;有人說,金家正廳下面的四個基角,都是銀塊熔成的;這些傳言流進金大戶的耳,使他非常煩惱。

  「人都說我有錢,有錢又怎麼樣呢?」金大戶常這樣對街坊說:「諸位都曉得,我是個本份人,照規矩做生意,沒開過黑店,沒賣過假貨,一生講究信用,勤勞刻苦去經營,才守得住祖業,更求發展。有人光知在背後嘴伸八丈講這些,有什麼用呢?……誰能勤勞刻苦,誰都能積賺,自己不動彈,斜起眼望著別人的錢財,若不是懶人惰漢,也是貪心之輩。」

  「您說得固然不錯,」鎮上的鄭老秀才說:「一般人在世為人,流品複雜,真能有幾個化除人欲的?人的黑眼珠,見著發光的金銀,能不動心?!……您不是鏗吝人,為了不使人眼紅,何不多花些銀錢出來,老古人說的不錯,散財消災,不是沒這理的。」

  「老爹,您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懂得?」金大戶說:「人在沒錢的時刻,只知賺錢難,等到有了錢,才知道花錢更難。我不能把辛苦積賺來的錢財,任意拋撒,總要花在當花的地方,就算賑濟貧苦疾患罷,也要使他們知道,雪中送炭究竟很少,自己振作才是要緊的。花了錢,養活了懶漢,我寧可不花。」

  金大戶這番言語,鄭老秀才聽得入耳,旁人可不是這麼看法,他們總擔心著黑道上的人,會來卷劫,他們雖把眼放在金大戶的宅裡,但他們一進雙河鎮,街坊上難免要遭池魚之殃。

  有人把這話跟金大戶透露了,金大戶吹起胡梢子,不以為然的說;

  「世上只有為富不仁的人,兩隻老鼠眼光看在錢財上,才會縮頭怕事。對於那些蹚渾水走邪路的,我沒有道理退讓。他們得了沒本的錢財,更像老虎長了翅膀,要多幹許多奸惡邪淫的事,我為什麼要畏勢怕惡?」

  金大戶儘管不畏懼那些歹人,但對防人趁火劫掠,卻有妥當的安排。他和街坊上的各商戶集議,雇請了一支銃槍隊,分駐南北碼頭;他的私宅裡共有三道院子,每道院子裡,都有五六個護宅的師傅,這些人都經過挑選,一個個孔武有力,拳腳功夫遠過於常人。三撥人分由他的兩個兒子金震鵬、金震遠和侄兒金和率領著,一般想打金家主意的盜匪,打聽出金家守護得像鐵桶般的嚴密,也 只有歎氣搖頭的份兒。

  ***

  據說遠近各股盜匪的頭目,入冬時曾在離雙河鎮廿來裡地面的姚家店聚會過,著名的匪首禿尾巴狼刁二,丁三瞎子,武紅眼,賴皮陳,一干人都在座,其餘的小股匪目,也有數十之譜。這次聚會,主要商討的事,就是如何踹開雙河鎮,掠取金大戶家宅裡的錢財?

  依照禿尾巴狼的主張,是擰合各股的人頭、馬匹和槍枝,不顧一切的硬幹一場。在他認為,雙河鎮雖然地勢扼要,有兩條大河作為翼護,但也具有形勢孤絕的弱點,如果能從四面圍住它,鎮上的人,便成為甕中之鼈,逃無可逃,躲無可躲,這一票,撈不著便罷,撈著了,每人都夠吃半輦子。

  刁二這番話,賴皮陳首先附和,他說:

  「咱們平常打劫,幹了許多票零星買賣,在衙門裡,不管你撈得多還是撈得少,照樣記你一筆,案子發了,一旦被捉進官裡去,一樣掉腦袋。不如依刁二爺的主張,合起夥來,幹一票大的。風聲不緊,大家得了錢,有吃有喝,有玩有樂;風聲緊了,有錢在腰裡腿也快,來它個逃之夭夭,參與的人越多,官裡越找不著頭,何等不好?!」

  丁三瞎子年歲比較大些,經驗多,也夠穩沉,他認為擰起來硬幹有問題,丟下煙槍表示反對說:

  「你們也甭小瞧了金大戶的實力,正因為雙河鎮的地勢孤絕,他們為了保護家口和錢財,勢必力拚到底,劫財和拚鬥連在一起,就算能在血泊裡撈出錢來,若干條人命案子誰能背得起?縣裡報進省去,調兵來剿辦,砍頭跟切瓜一樣,就算打了鐵箍,也護不住咱們的腦袋!這種樹大招風的事,幹不得!」

  禿尾巴狼刁二不願被人潑冷水,找話反駁說:

  「咱們擰起股來,先壯大聲勢,圍住雙河鎮,遞話開盤子,看看對方有什麼動靜?什麼反應?然後再作決定,這樣又何不妥?!……也許盤子開出去,金大戶逼於形勢,點頭接受了,那咱們大夥兒誰都不用動手,每人照份兒領水錢。若是單幹,人不多,勢不眾,對方不會買帳。」

  若能如刁二所說的那樣順當,合股兒把雙河鎮一圍,金大戶嚇軟了腿,立即用盤子托出金條銀塊來大家分,這當然是最好的。各股的匪目裡,有多數都主張合股,禿尾巴狼刁二在爭論上,不用說是占了上風。

  正在刁二暗自得意的當口,武紅眼開口了,說:

  「您刁二爺是如今各股人裡,最大的一股,各小股由您這麼一擰合,誰知您會不會借機把別股的人槍吞併掉?到時候,水錢由您任意賞賜,即使三文不到二文,旁人也不敢開口說話;盤倒金大戶,您吃的是肉旁人光喝湯,那咱們就沒有胃口了!要擰股,可以,咱們先得把條件逐一談妥,得了錢財,怎樣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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