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中原 > 野狼嘷月 | 上頁 下頁
二〇


  老何夫妻倆有兩個孩子,乳名大呆二呆,都是男孩,大呆三歲過頭,二呆剛剛斷奶,兩人平時下田去,習慣把老黑留下來守門,兼看兩個孩子。老黑對於外人很兇猛,但對主人一家卻忠心耿耿,而且非常通靈,完全懂得主人的吩咐。

  老黑看孩子,可說看得很緊,它遵照主人的囑咐,只准大呆和二呆在屋裡玩,它坐在門口監視著,完全是一夫當關的氣概,有時,大呆想偷溜,老黑便老實不客氣,一口叨住大呆的腰帶,便把他給銜了回來。

  這天,老何夫妻倆放牛車去趕小王集,散集時遇上一陣大雷雨,回來晚了,到了二更天才趕回宅裡來,車到門口,不見老黑迎過來,老何便覺有些不妥,轉對他的老婆說:

  「大呆他媽,情形不妙,老黑到哪兒去了?」

  「是啊!」何嫂兒也覺得很納罕說:「早先不管咱們什麼時刻到家,老黑總老遠就迎上來的。」

  「不好!」老何跳下車,抓起火銃來說:「大呆和二呆,恐怕出了什麼岔子了!你瞧門開戶敞的,你拎著車轅的馬燈,咱們不忙卸牛,先趕過去看看罷!」

  夫妻倆一個執銃,一個拎燈,朝前走沒多遠,就看見一匹狼臥倒在血泊裡,不用說,這是野狼犯宅,被老黑咬死的。兩人走進屋,舉燈瞧看,一屋亂得不堪收拾,桌也翻了,凳也倒了,壞盤碗盞碎了一地,有一匹狼死在門檻裡面,另外一匹和老黑倒在一起,從這種激烈咬鬥的情形判斷,可以推定至少有三匹狼侵襲這宅子,老黑就跟狼群咬鬥起來。三匹狼全死了,老黑渾身上下也都是傷,但還留有一絲奄弱的遊氣,看見主人夫婦,還能無力的拍動尾尖,那意思是表示它已經盡了死力。

  「啊!老黑,孩子呢?孩子還在罷?!」

  何嫂兒一傷心,就抱著老黑痛哭起來。

  老何到處找孩子,誰知大呆和二呆卻在沒火的灶洞裡爬出來了,變成了兩個炭人。大呆說過當時的情形,說狼在屋外嘷叫,老黑便先把他們叨到灶洞裡,然後和野狼咬鬥,野狼多,老黑退進屋,野狼跟進屋來,咬鬥了老半天,連二呆都嚇呆了,哭不出聲來。

  從那時起,濱湖一帶又多了一句俗語:「一狗能鬥三狼!」後來老黑並沒有死,但它老了,也殘廢了,只能懶懶的躺在門口曬曬太陽。

  奇怪的是狼群有很久都不敢再接近老何的家宅,老狗雖已老廢,它的威風仍在,足以懾服狼群,使那貪饞的邪皮子貨望之卻步。

  總之,在人和狼的無盡衝突當中,彼此間又夾上各種情況不同的家畜,事件交織,很是複雜,人和狼為了克制對方而爭勝,也都殫精竭慮,想盡方法,狼企圖擴展它們的生存領域,但人類畢竟是萬物之靈,莫說大人,就連孩子,有時候也能捉得住狼。

  ***

  孩子捉狼的事,也就發生在老何家裡,捉得狼的孩子,正是大呆和二呆兩個弟兄。鄉下人取乳名,總愛用「呆」呀、「憨」呀之類的字眼,以示淳厚,名字呆,人卻一點兒也不呆。

  老黑老死後,老何在西王莊抱回一條小狗養著。那年大呆七歲,二呆也五歲了,兩個兄弟很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聽人們如何捉狼的故事。屠戶老湯,一向跟老何很要好,每回路過何家丁頭屋,都會進來歇歇腿,討點熱茶水解渴,順便跟大呆和二呆兩個孩子,講些打狼的故事,這兩個被那些故事吸引得沉迷了,發誓說他們也要捉住一隻狼。

  那年夏天,老何夫婦倆下田去打玉蜀黍葉子,(玉蜀黍垂須時,黍葉太多,分散養分,必須除掉一些老葉,玉蜀黍方能多結實,增加收成,故除葉工作,為秋稼重要工作之一。)把兩個孩子和一條小狗留在屋裡,近晌午的時分,把孩子留在屋裡,照理說,應該不會有事的。

  誰知天下事,偏有越出常理的,那天有一夥莊稼漢子,在一處高粱田裡,發現一匹狼,大夥兒拾起鋤頭追逐了一陣子,沒有追著,狼又竄進青紗帳裡去了。這只野狼越過禾田,一走就走到老何家的丁字屋背後來了。在大白天裡,野狼是沒膽子侵入家宅的,但大呆和二呆兩個孩子,正在屋裡逗弄小狗,小狗被逗樂了,奶聲奶氣的吠叫著。這汪汪的嫩聲,使饑餓的野狼產生了興趣,它聽了一會兒,決意攀到窗口看看動靜,假如有機會的話,能攫住一隻小狗點點心,壓壓潮,也是一宗美事兒。

  大呆和二呆兩弟兄,在屋裡逗著小狗,玩得正起勁兒。二呆繞著桌子跑,小狗追逐二呆,汪汪叫個不歇,大呆追逐著小狗,也在汪汪的學狗叫,這時候,野狼已經人立起來,伸著腦袋,攀在窗口朝屋裡偷窺了。

  老何因為丁字屋太孤,所以門窗都做得很堅固,窗外加了一層木格扇,那只狼很垂涎兩個孩子和一條小狗,但它無法越窗而進,攫著這三個小獵物飽啖。一急之下,便從木窗格中,探進一隻前爪,等機會抓撈,因為,繞圈子的小孩每繞一圈,必定要經過窗口,也許一撈就撈著了,撕塊肉下來解解饞也是好的。

  誰知狼爪剛伸進來,小狗就先看到了,它停止奔跑,朝定一個方向怒吠著,大呆抬頭一看,對他弟弟二呆說:

  「是野狼來了!我們捉狼玩罷!」

  「好啦!」二呆說:「我去找繩子。」

  人說:初生之犢不怕虎,這兩個孩子聽捉狼的故事聽多了,非但不害怕,反而滿腦子都存著捉狼的念頭。二呆跑去取來繩子?大呆打了個油瓶活扣兒,朝狼爪上一套,然後拉緊繩子,拴在立柱上,狼就縮不回它的爪子了。

  「我們把它捉住了,」二呆說:「又該怎麼辦呢?」

  「這樣罷!」大呆說:「湯老伯留個袋子在門後,你去把它拎來。」

  二呆把屠戶老湯寄放的袋子拎來了,裡面有刀,有捆豬繩,有刨豬毛的鉋子,還有一支殺豬時吹氣用的吹管,大呆看了,眼睛一亮,出了個主意說:

  「這吹管能吹豬,不知能不能吹狼?」

  「管它呢!」二呆說:「拿刀把狼蹄割個口子,把吹管插進去吹吹看!」

  大呆果然拿刀把狼蹄上方割了個口子,把吹管插進去,鼓起腮幫,用力吹起氣來了!可憐那匹野狼,做夢也沒料到,平白的會栽在這兩個孩子的手裡。它的身體,被阻擋在木窗隔扇外面,一隻伸進窗子的前爪,被繩索的活套套住了拖不回來,另一隻前爪,要搭在窗臺上,支撐它人立起來的身體,那支吹管插到它的皮下去,大呆每吹一口氣,它就覺得皮和肉逐漸的分家,疼得它把牙齒抵在窗檻上,不住的慘嗥。

  在禾田裡打葉的老何夫妻,大白天聽見狼嘷聲,丟下籮筐,沒命的朝回跑,生恐孩子吃了狼的虧,等他們跑到家,那匹野狼已經被大呆吹胖了!

  ***

  時間綿延著,人和狼的故事,是永也說不完的。當然,在眾多人與狼的衝突中,人們占了很大的贏面,但這並非意味著征服,至少,人類離征服狼群的日子,說來還很遙遠。人們即使能夠征服外間有形的狼,但每個人的心裡,總蹲踞著一匹無形的野狼,它的影子常化成人的影子,直到如今,人們對於狼的認識,還不是全般的。有月光的夜晚,狼群常聚在高處,人立起來,對月嘷叫著,誰能聽得懂,在那種原始,神秘,尖厲綿長的聲音裡,究竟包含著一些什麼?而人和狼的分際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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