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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朱二大爺這回的狼狽,再也無法掩飾了,以哀告的口吻說:

  「縣長,我該死,您也甭再說了,我立即就開釋姓鐵的。」

  「天下有這麼便宜事?」謝縣長說:「姓鐵的好歹是個人,不是牲畜,由您高興,派幾杆槍去,說提就提了來,說捆就給捆上,說殺就要推去殺!……如今,事情弄明白了,由您一句話放人,姓鐵的會心服麼?」

  朱二大爺窘說:

  「依您該怎麼辦呢?」

  「依我?依我非這樣不成!」謝縣長說著,伸過頭來,跟朱二大爺耳語說:「除此之外,沒有再好的辦法了!」

  「好罷!」朱二大爺忍痛咬牙說:「就依縣長您的意思辦,只要姓鐵的不再記恨我,那就成啦!」

  謝縣長替紅眼朱二大爺拿的主意,等於捺著活豬拔毛,朱二大爺迫于形勢,不得不咬牙答應下來。其實,謝縣長這個主意,倒是面面顧得到的好主意,要朱二大爺改認銀姐做義女,讓她跟鐵鎖兒配成一對兒,搬到縣城裡去謀生。這麼一來,朱家跟鐵家自然由冤家變成親家,再沒有什麼好記恨的了。難就難在朱二大爺是個一毛不拔的肉頭脾氣,一旦要他一百塊大洋送出手,去張羅這場婚事,無怪他會像剜心割肉似的嚷疼了。

  這事辦妥之後,鐵鎖兒就帶著他的老娘和媳婦,悄悄的離開了青龍橋,搬到縣城去了。謝縣長臨走,跟朱家族裡的執事拍過胸脯,說是剿除薛大疤眼的事,縣裡決盡全力協助地方,即使一時不能把那個賊頭捕拏歸案,至少能收煞他的兇焰,讓他不敢任意出頭。

  話雖這樣說了,時序轉到深秋,薛大疤眼那股匪勢卻更猖獗起來。好幾百杆槍撐占了青龍鎮,鎖住了九叉河上的青龍橋,使河南岸的朱家老莊,變成陷在薛大疤眼嘴裡的一塊肥肉,彷佛他隨時都能把這座孤立無援的莊子一口吞噬下去。

  朱家老莊原先還能跟縣城裡的謝縣長互通消息,如今,青龍橋一被阻斷,連差人去求援都沒路可通了。秋禾子收割之後,朱二大爺帶著人登上圩崗,放眼朝外看,野地是遼闊又荒淒的,空空蕩蕩的朝遠處推延,天和地相接的地方,橫騰著白茫茫的野煙。薛大疤眼屬下的股匪,並沒接近這座被困的莊子,但他們卻遠遠的吊著(即監視。)這塊地方,有時,聽得見隨風傳來的,綿長低咽的角聲,有時,在南邊的窪地上,看得見牲口賓士時揚起的沙塵。青龍橋口,時而有刀矛之類的鐵器的閃光,河岸那一邊,也常有匪徒們架起野灶行坎時騰升的煙火,這些這些,沉甸甸的恐壓著人心,要比真砍實殺還使人驚疑駭懼!

  「這……這怎麼辦呢?二大爺。」朱小亂子本來就夠亂的,一到這種吃緊的關頭,更是張惶失措,說話時,舌頭都窩團起來了:「咱們總得想個辦法,不能就這樣的伸著頸子,等他們來殺戮啊!」

  「不要緊,」朱二大爺強自鎮定說:「他薛大疤眼有人有槍,咱們一樣是有人有槍,有水有糧。依我看,薛大疤眼也沒有把握破得了咱們這座莊子,所以他才用軟困的辦法,假如他有把握直灌進來,怎麼不動手?要圍著咱們空耗時辰!」

  「其實,長時這麼耗下去,對薛大疤眼不利,」武師胡三拳附和說:「青龍鎮不是三家村,這麼大的一座鄉鎮陷在股匪手裡,縣城必定震動,謝縣長臨走留下話在這兒,他決不會坐視股匪猖獗,薛大疤眼假如不在十天半月之內破掉咱們的在院,他在這兒就站不住了!」

  「也只有巴望縣裡的援兵早點下來了!」朱二大爺說:「要是叫咱們拉出去跟股匪對陣,明的打暗的,有槍也不知該朝哪兒放呢!」

  一向說硬話說慣了的朱家一族人,這一回儘管嘴頭上仍不認輸,但一個個都抖抖索索的,好像少穿了一件衣裳;白天還好,一臨到夜晚,黑暗把莊院包裹著,曠野上風聲虎虎的亢嘯著,彷佛隨時都會爆發出難測的事件來。那淒慘怪異的牛角聲,嗚呀嗚的,一忽兒在東邊響,一忽兒又繞到西邊響。有時耳朵伏貼在圩堡上,能聽得見雜遝的馬蹄和嘈切的人話。薛大疤眼一向不肯露面,使人恐懼的就是他那種莫測的神秘,村裡沒有誰曉得他在什麼地方?也沒有誰曉得他這回撲占了青龍鎮,究竟糾合了多少人槍實力?要怎樣對付朱家老莊?但朱家老莊的一切,全都攤在薛大疤眼的眼前,俗說:明人怕暗鬼,就是這種情景;那樣悠長的黑夜,時時刻刻都使他們膽戰心驚。

  薛大疤眼鬧了這些時,倒把紅眼朱二大爺鬧得清醒了一些。他明白,早先那種歪脖子扛肩膀的傲氣,實在坑害了自己,也陷住了朱家這一族人,當初自己若不逞一時意氣,踢了那小賣豆腐的一腳,哪裡激出薛大疤眼這個黑道上的凶神?!……不過,薛大疤眼這個人也太兇殘成性,一腳之仇,非得要全族拿命去抵償嚒?

  他儘管恐懼著,但心裡仍升騰起一股忿火,他身邊唯一的骨血萬金,死在那狠毒的強盜手上,他永也忘記不了,那血跡斑斑的木樁上捆綁著的小金兒被剝得精赤條條的屍體,前身露出許多刀搠的窟窿,淌出一段花白的肚腸……這種深得刻骨的記憶,燒著烤著他,使他漸漸的忘掉了處境的危險和恐懼,他為兒子報仇的心志,反而越變越堅強了。

  「我這把老骨頭,快進棺材了!難道我還怕死嗎?」他跟胡三拳說:「他薛大疤眼盡可打我身上,討回他那一腳,但他總該償我兒子的性命!若不這樣,就算不得真正的公平!」

  「外邊半點風聲全聽不著,」武師胡三拳說:「誰知薛大疤眼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誰知他會不會來攻撲這座莊院,咱們總得要設法打聽打聽!」

  紅眼朱二大爺也試著差遣莊丁出圩子,想去打聽什麼,但朱家老莊附近,業已沒有鄰舍了。想過九叉河,股匪就像開槍獵兔似的,追著人打,只好狼煙奔回來,跟朱二大爺攤開兩手說苦話。

  薛大疤眼愈是這樣軟困著莊子,不攻不撲,莊子裡的人,愈是把心吊在半虛空裡搖晃,上下左右,粘不著一絲落實的地方。白天黑夜,幾乎所有的男人全在圩崗上,望著,聽著,揣測著,議論著。終於有一夜,當巡更的梆子聲響過去不久,東北角青龍鎮那個方向,響起了密紮的槍聲,這遠遠的槍聲預示著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呢?大家更是議論紛紜了。

  「我想,那准是謝縣長率領的槍隊撲打青龍鎮來了!」朱小亂子興奮的說:「假如是真的,那,咱們就該把人槍拉出去,前後合力夾著薛大疤眼痛打!」

  「是與不是,都還在未定之天。」族裡的一個執事說:「這種事,總是冒失不得,黑裡把人槍拉出去,萬一薛大疤眼弄一小股人進來放火,那可不是把咱們連根拔掉了?……我看,無論是不是真的來了援兵,咱們總得等到天亮再講。」

  「也許薛大疤眼的窩裡起了內哄,這股跟那股為了爭利鬧開了也說不一定。」有人說:「若是謝縣長帶來的援兵,怎會偏揀夜晚過來呢?」

  「不要胡猜瞎撞的空發議論了!」朱二大爺掄著匣槍過來說:「你們各人守住各人的地方,靜等著變化罷!只要大夥兒穩住心神沉住氣,凡事臨頭不驚慌就成了!」

  這一夜,槍聲沒間歇過,朱家老莊守圩子的人,也都沒闔過眼,直至天起五更,槍聲才松落下來,外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朱家老莊仍然沒人知道。紅眼朱二大爺想過,假如真的是謝縣長率領的槍隊攻撲盤據在青龍鎮上的股匪,假如真的把股匪打退,沖過青龍橋的話,天光一亮,光頭的謝縣長就該到了!天亮後,要是不見援兵的影子,那就是薛大疤眼把援兵給打退了。一旦縣城的槍隊應援不上,那,朱家老莊難免見火見血,遭到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劫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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