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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銀姐叩了頭,低聲的道謝,一時傷心委屈齊來,禁不住又放聲大哭起來。謝縣長著人把銀姐帶下去,又轉問鐵鎖兒說:

  「你跟朱家這個小媳婦,當真沒有姦情?」

  「沒有。」鐵鎖兒抗聲說:「我老娘跟我,常見著這個童養媳隔著河洗衣擔水,冬來時,青龍河封凍,我那老娘跟她聊天聒話,曉得她在朱家常受淩虐,心裡常可憐她,我也按著老娘的吩咐,泅水過河看望過她幾回,即使見了面,也不過問個三言兩語,至於朱家所說的那種沒廉恥的勾當,姓鐵的不幹……朱二大爺這個老糊塗蛋,根本不問情由,硬把臭屎朝人頭上潑,如今但求縣長您替我伸冤理屈了!」

  「縣長,您聽這小子說話,氣人不氣人?」朱二大爺氣得渾身發抖說:「我長這麼大年紀,還沒聽見誰當面罵過我!您說,像這種人,不打他一槍兩洞怎麼成?」

  「您就先息息氣罷,二大爺。」謝縣長說:「好在人還關在您這兒,案子也要追查,他若是撒了謊,他也逃不掉,我只是不願枉屈人罷了!」

  朱二大爺儘管滿心不情願,還是把一股怨毒之氣硬吞咽下去了。當天夜晚,安排著筵席,替謝縣長接風,在祠堂裡筵開數席,這對於吝嗇成性的朱二大爺來說,算是捺著活豬拔毛,心疼得就差喊叫出來。

  不過,花錢花在刀口上,疼惜歸疼惜,卻也不能算冤枉。謝縣長對於剿辦薛大疤眼,顯得很認真;縣裡有近百條洋槍的實力,再配合上朱家這支槍隊,隔著青龍河遙遙呼應,薛大疤眼就算是一條黏滑的鱔魚罷,也禁不住這支鐵鉗子鉗的。

  「不過,你們諸位也甭先樂乎!」謝縣長說:「薛大疤眼這個賊頭,也不是一般人對付得了的……不錯,當初他確只是賣豆腐出身,但後來他苦練過槍法。他出門走道,常常是一匹馬,兩枝三膛匣槍,他的槍法神奇到那種程度,指著電線杆,在百步開外,說是打第幾根電線,甩手一槍,電線就應聲斷掉了;有時他閉上兩眼,手架在肩上打背後的飛鳥,從沒有走過手。這不光是傳言,一兩年前我為了追緝他,已經損了幾個得力的部下了!」

  朱家老莊的人,只聽說有這個薛大疤眼,卻不曉得薛大疤眼有這麼厲害法兒!聽謝縣長這麼一形容,大家都嚇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說,」謝縣長把話兜轉,引上了正題:「想剿滅薛大疤眼,不在乎槍枝多寡,那得看看咱們的人裡,有沒有槍法超群,勇敢無畏的漢子?我以為若按平常的法子,開火圍剿也好,正面硬對也好,都不是好辦法,至少是無法捉得住他。」

  「難難難,」朱二大爺說:「想找這種人,那可是太難了!」

  「那倒不見得!」謝縣長說:「依我看,姓鐵的那個年輕人,本身就是一塊好材料!不過,這兒的案子沒了結,我不好再替他求情說話,也許我這麼一提,又把二大爺給惹火了!」一邊說著,一邊轉臉去瞧看紅眼朱二大爺,露出等待什麼似的微笑。

  果然,一聽著鐵鎖兒這個名字,朱二大爺那張臉就難看起來,脹粗脖子說:

  「沒有那回事,縣長。這小子就在隔河丁頭屋裡長大的,他那尾巴根子,沒人比咱們更清楚,平常抹牛尾巴踩大糞,跟咱們一樣的莊稼人,他會有什麼樣的能耐?……再說,他不通薛大疤眼就是好的了,怎會肯去賣命打土匪?您光景是看錯了人了!」

  「好,」謝縣長舉起杯來敬了朱二大爺一杯酒說:「也許這話我說得太早,咱們不妨暫時擱著,等到這案子弄明白再講!」

  兩人正在席上說著話,那邊有人稟告說:

  「縣長,青龍鎮的醫生,業已接的來了!」

  「好!」謝縣長點頭說:「等歇一散席,在坐的諸位都請暫時留步,我得儘快把這案子了結掉,那個銀姐究竟有孕沒孕,暫時我還不敢斷定,至少,我相信這宗事情,跟那個姓鐵的小夥子沒有關連。現在就請醫生進屋,讓二大爺您自己把事情的經過,說給他聽罷!……」

  ***

  總而言之,這一晚上的經歷,是朱二大爺和朱家的族人永難忘記的。

  醫生查驗銀姐的結果,三搖其頭之後,接著,斬釘截鐵的說:

  「這脈象,這病徵,處處像是結胎懷孕,但我敢說,她肚子裡生的是一種怪病,她舌苔含毒,極像是異物入腹,決不是懷孕就是了!」

  「異物入腹,您是說?」朱二大爺有些困惑,也有些狼狽,但為了在族人面前保持臉面,仍然搖頭說:「這種駭人聽聞的怪事,我很難憑空相信的!」

  「那不要緊,」醫生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待我查問清楚之後,還是有法子把它弄出來的。」說完話,轉向銀姐說:「你一向住宿,是住在什麼地方?」

  「柴房裡!」銀姐說:「又黑又濕的地方。」

  謝縣長轉眼去看朱二大爺,朱二大爺的臉,忽然紅得像多喝了一壺酒,銀姐究竟是朱家的媳婦,朱二大爺宅子前後好幾進,不是沒有空屋,卻把媳婦安排在柴房裡受冷受濕,當官被揭穿了,連他自己也覺出不體面了。

  「二大爺,您能不能叫人掌起燈籠,」醫生說:「我得親自去看看那個房子。」

  「行,」朱二大爺說:「不過,那柴房裡會有什麼樣的異物,能鑽進她的肚裡去呢?」

  「目前還弄不清楚,」醫生說:「也許我能看出一些端倪來的。」

  有人掌上燈籠,引著醫生去了好一會兒,醫生回來之後說:

  「如今我已弄明白七八分了!我得請二大爺,著人在這兒架起爐灶,揉面烙起香油餅來,也許能借著面香,把異物引出來呢!」

  烙餅的配料是由醫生開列的,餅烙起來的時刻,整個祠堂大廳裡彌漫著濃香。醫生要銀姐倒轉身坐在一張靠背椅上,一面用鐵筷子夾起熱氣蒸騰的油餅,在她股間搖晃,過不了一會兒,怪異的事情出現了,有很多條鮮紅色的油漾蟲兒,(百足蟲類,狀似蜈蚣。)從她褲管朝外爬,癢得使銀姐格格的咬著牙齒,渾身禁不住的打顫。

  一張熱餅冷卻了,另換一張,前後足足兩個時辰,引出的油漾蟲,合起來足足有一面盆,等到蟲出盡了,有人扶起銀姐,她鼓鼓的腹部業已消下去了。

  「扶她回去歇著罷!」醫生說:「異物雖然離腹,但她卻像害了一場大病般的虛軟,我這得另開單方去配藥,照這張方子,得連服七劑藥,她休養半個月,她才能痊癒的!」

  這種駭異的事情,甭說朱家一族連聽全沒聽人說過,就是同濟大學出身,做過好幾任縣官的謝縣長,也是初次遇著。送走銀姐之後,他噓了一口氣說:

  「二大爺,我這可要跟您談談姓鐵的事了!……不是我責怪您,真的,事實上您斷事也太粗率,太任性了一點,要是不遇著我極力攔阻,姓鐵的和您的媳婦,只怕早已涼透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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