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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我說頭兒,朱家既然這樣,咱們就把肉票給撕掉了罷,不讓他們看看顏色,他們不知道厲害。」替薛大疤眼看票的小頭目鄭土狗兒說:「好在這只病雞也不值錢了,正好拿他抵丁三挖的命。」

  「你歇著罷,你這個土狗。」薛大疤眼說:「那朱二老頭一時湊不足槍枝錢糧來贖人,急瘋了,想舍掉兒子跟我死拼,他打的就是長痛不如短痛的主意,我要動起火來,撕掉肉票,朱家再沒顧忌,豁命找我拼殺,死的傷的,還不是你們?」

  「依您該怎麼辦呢?薛大爺。」

  薛大疤眼笑起來:

  「他們激不動我,就算要撕票,我也要一寸一寸的撕,還是給朱二老頭一個長痛!——先割朱萬金的一隻耳朵,替我包妥了送過去,丁三挖那條命,多也不值,算三枝洋槍好了,要朱二老頭當時交給來人帶回來,——告訴他,他要是捨不得那三枝洋槍,我就再割他兒子一隻耳朵,咱們吊著玩好了!」

  薛大疤眼這著兒可真靈驗,一隻耳朵送過去,來人真的把三枝洋槍扛回來了,雖說全是鬆口雜牌兒槍,但總能打得響,薛大疤眼在這邊笑著,朱二大爺在宅裡真的急瘋了!

  土匪平常對待肉票的那一套,朱二大爺不是不知道,所謂票房,有時是在漆黑無窗的小屋裡,有時是在黴黯潮濕的土坑洞裡,人像豬一樣的擁擠著,夏天光身喂蚊子,寒天穿著單薄的衣裳打抖,沒鋪沒蓋的,一天兩頓豬食般的茶飯,愛吃不吃由你。有些值錢的肉票,手腳全使麻繩捆著,黑布蒙眼,黃蠟封住耳朵,連嘴巴全使棉花堵著,既不能看,又不能聽,更無法叫喊,心裡又盼家人早點拿錢贖出去,又擔心贖身款子一時湊不齊,這邊會下毒手,血淋淋的撕票。有些被關久了的肉票,身上變成蝨子窩,渾身生著流膿淌血的爛瘡、濕疹,再加上被看票的虐打出來的傷痕,幾乎找不出一塊好皮肉。有些拖著病乏診治調理,眼窩深陷,變成皮包骨頭的活骷髏……平常都是這個樣了,小金兒如今陷在薛大疤眼手裡,他要是存心修磨那個孱弱的孩子,不是更使人不敢想嚒?

  他才發覺,單憑一個賣豆腐出身的小子,能在土匪窩裡混出頭來,實在不簡單,自己要想跟薛大疤眼鬥,硬是鬥不贏他。朱二大爺一承認棋差一著不打緊,整個朱家老莊,全不上不下的吊起來了。

  睡不著怨床歪,朱二大爺也正如此。他既不肯責怨自己當初孟浪,一腳踢出薛大疤眼這個煞星來,那只有把一心的怨氣,都傾潑在童養媳婦銀姐的頭上了。

  但凡在朱二大爺想像裡他的兒子萬金可能受到的虐待,他都要這個小媳婦照樣的身受。他以為夫妻同命,萬金所受的磨難,做媳婦的理應分擔,這樣,也許在冥冥之中,會使他那獨生兒子的痛苦減輕一些。

  其實,銀姐這個姑娘,自打踏進朱家的門,就沒被誰正眼相看過,她不來,小金兒不發病,她不來,小金兒不會被薛大疤眼擄去;正因這些偶合被牽扯成命運,那麼,她的命運就糟到透頂了。一個命運糟到透頂,被人視為掃帚星的童養媳,還想得著什麼樣的待遇?她即使該怨也沒有好怨的了!

  三進天井的大宅子,好些房舍都空著,她只有住柴房的份兒;替二大爺掌灶的肥油奶奶也姓朱,算來正是銀姐的嬸婆,她把銀姐當成幫閒打雜的小丫頭,燒火洗碗碟,端茶送飯食,全成了她的本份事,一不小心就得受呵斥;漿洗衣物,侍候公公不消說,單是劈柴、擔水這兩宗事,就累歪了她的肩膀。

  連莊丁護宅在內,家宅裡好幾十口人,每進院子,逢著寒冬,日夜燃著爐火,一個月,少說要劈二三十擔柴火,後院裡,雜木段子堆成山,荊棘根子沿著牆迭有一人高,都得要她一斧一斧的砍劈成細條柴火;長柄的柴斧沉重得使她手腕發軟,一頓柴火劈下來,半邊身子都是麻的。叮咚叮咚的斧擊聲,在高牆上亂撞,但總難撞出這座灰沉沉的大院子。

  若說劈柴苦,擔水要比劈柴更苦;宅裡有三口十簍缸,每口缸足裝十擔水,都得靠她挑。出後門,翻圩崗子,走到九叉河的河口去,少說也有百十步地,沉重的水桶把毛竹扁擔墜得兩頭彎,扁擔壓得陷進肩肉裡去,爬河崖,翻圩崗,得把吃奶的力氣全給用上。嚴冬臘月裡,風尖得像刀口,猛割著人的手腿和臉額,手背和腳踵起滿了挺硬的凍疙瘩,紅腫得像是發麵饅頭,臉頰和嘴唇,布著縱橫的裂紋;九叉河入冬水淺封了凍,得彎下了腰,在冰窟窿裡取水,一面挑一面濺潑,路上結上一層光滑的冰殼兒,滑溜溜的寸步難行,忍住肩酸背痛去擔水,還得擔心跌了跤,摔著人沒人問,摔爛了木桶得挨駡。

  一想著東流西蕩的家,想著滿臉憂苦紋路的父母,想著童年那些日子,夢般的情境,銀姐就會鼻尖酸楚,兩眼兜著汪汪的潮濕,想跟誰訴說些什麼……冬天裡,九叉河的河兩岸好荒涼,黃黃焦焦的枯茅草,骷髏似的枯樹,斷折了的死蘆葦,一直迤邐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青龍橋真的像一把大鐵鎖,把人鎖死在朱家的門裡,過著這種刻板般的勞苦日子。

  跟誰去訴說呢?為了貧窮饑餓,爹娘都忍得下心腸,把自己賣在這兒了,嘴裡不怨,心總在怨著:這就是命運嚒?那位未來的丈夫,只是初進門時見過他瘦小的影子,甚至臉長得什麼樣都沒仔細看過,他就被那個叫什麼薛大疤眼的土匪窩去了,究竟能不能活著回來,任誰也不敢料定,無論如何,她心眼裡巴望他能活著,要不然,她在這兒算是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她心裡關於未來丈夫的問詢,她常站在河岸上,瞇起兩眼,朝遠處茫然的矚望著。空空蕩蕩的野地,沒有什麼能使她的心得著攀援;爹和媽是叫貧苦流浪壓垮了的人,總夢想有一天能在一塊地上紮根,不再挑著行李捲口住古廟,宿廊簷,賣掉女兒的所得,能填滿那夢想的坑壑嚒?她想不出貧苦點兒有什麼不好?這兒有深宅大院子,但怎樣也不能比得童年的日子。

  河那邊一排枯林子過去,是一些高高低低的野墳塋,矮矮的圍籬,在墳堆邊圍住一座丁頭小茅屋,炊煙常常升起,被風牽到河邊岸來。不也是貧苦人家嚒?當九叉河邊一帶村子紛紛躲避薛大疤眼的時辰,這戶人家跟平常一樣安詳無恐。她望著,從心底升起羡慕來。雖說那只隔著一條河,但在銀姐的感覺裡,卻像隔著一重天那樣的遠。

  光是做這些雜碎的事情,受些風吹雨淋的辛苦,銀姐並沒把它放在心上,只對公公那張青石塊般的冷臉子,以及他的粗魯的叱駡,她自覺極難忍受。有一回,她餓極了,切豆餅拌豬食時,順手撚了些豆餅屑在嘴裡,朱二大爺瞧著了,硬指她偷嘴,捆起她的手腳,用柴枝打了她一頓,還罵說:

  「不知好歹的賊秧子!你沒想想,你丈夫在土匪窩裡受的是什麼罪?你只顧在這兒偷豆餅,油你那條賊腸子,簡直沒有心肝!」

  有一回,家裡做木工,她撿著一些刨花兒,泡了些刨花兒水梳頭,朱二大爺瞧著了,把刨花兒水沒頭沒臉的全潑在她的身上,咬牙切齒的罵說:

  「我帶你回來,是要你做萬金的童養媳的,可不是要你梳洗打扮學妖精來的……你要想引男人,偷漢子,敗壞朱家的門風,只消有一絲風聲刮到我的耳眼兒,我就活埋了你!」

  銀姐怎樣呢?即使滿心全是委屈的言語,也沒有她開口的份兒,只能低下頭,自己吞咽倒流進喉嚨的眼淚,——那些淚水,跟眼前的日子一樣的苦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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