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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我說,二大爺,這麼拖下去決不是辦法,您還是寫個呈文,到縣裡報案去罷!」帳房老杜勸說:「萬金身子孱弱得很,又拖著個哮喘的毛病,窩在薛大疤眼手裡,日子不會像在家裡這樣愜意,拖久了,很不妥當……」

  「這個我知道,」朱二大爺說:「人攥在他手上,怎能玩硬的?我只愁著一時找不到搭線的人,遞話給薛大疤眼,他要什麼我允什麼,只要他肯放人……旁的話,要等日後再談了。」

  說是這麼說了,搭線的人到哪兒去找呢?事情黑漆漆的陷下去,朱二大爺手裡的水煙袋成天呼嚕呼嚕的響著,一個月四兩皮絲煙增到八兩,好像有吐不盡的憂煩;兒子在薛大疤眼那兒,音訊斷絕,是死是活全不知道,不但是朱二大爺,世上任何做爹的,都會急炸了心肺。

  漫長的秋天過完了,冬頭上,村裡來了個賣草藥的郎中,那人進村就找上了朱二大爺。

  「我叫丁三挖,」那郎中說:「開門見山,跟您說了罷,我是奉薛大爺的差遣來的,你兒子萬金,在咱們那兒活得很好,有信捎回來。」

  「信呢?」朱二大爺擠著爛紅眼,噓口氣說。

  丁三挖不緊不忙的從藥箱子裡,捏出一顆雞蛋大的臘丸,就著日頭照看了說:

  「信在這兒,您自己過目罷!」

  信是薛大疤眼手下人寫的,仿著朱萬金的口氣,照例是「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略說了幾句「兒在此一切安好,請勿罣念」等等不痛不癢的套語,最後說到「日前頭領告兒贖票條件開列如下:一、槍枝類:請速備匣槍五枝、後膛洋槍廿枝,各帶槍火百發。二、牲畜類:健騾五匹,驢十條,肥豬兩口。三、錢糧類:大洋一千元,小麥十擔。上述盤口,定須於月底備齊,約定在初更時分,送至青龍橋口,如有違約,當即撕票……底下「兒萬金」的字跡,歪歪斜斜,倒真是朱萬金親筆劃出來的。朱二大爺早也等信,晚也等信,信等來了,卻呆呆的捏在手上,好像挨了雷擊的木頭。

  能怪朱二大爺額爛頭焦?委實對方這種獅子口開得太大了,若說牲畜錢糧,勉強還好籌辦,薛大疤眼張嘴要這麼多槍枝槍火,實在是個天大的難題。朱家老莊闔族不過七十多枝槍,各種廠牌都有,這些槍枝,是經過好些年收購集聚成的,尤獨是匣槍,族裡只有兩枝,轉了七個彎八個手才買得著。如今薛大疤眼以肉票挾持著人,漫天討價卻不給人就地還錢的機會,開口就要五枝,限期就在月底,甭說一時籌不著買槍的錢,即使手捧黃金,到處叩頭去求槍,怕也很難如數求得著。

  「怎麼樣,二大爺?」丁三挖說:「用這些換您兒子的命,盤口不算高罷?」

  「難!難!」朱二大爺搖頭說:「這真是太難了!限期迫得太近,一時叫我到哪兒籌辦起這許多東西?」

  「那我可幫不上您的忙,」丁三挖說:「成與不成,我等著好去回話呢!」

  「這樣罷,」帳房老杜陪著笑臉說:「你老哥委屈點兒,請在住宅裡歇個一天半日的,這些盤口可不是小數目,容二大爺他召聚族裡主事的,彼此商議商議再回你的話可好?」

  「成!」丁三挖說:「這點兒人情味總該有的,我這跑腿打雜的,跟你們沒冤沒仇,只要不空手回去,凡事都好通融。」

  朱二大爺得機會奔到祠堂,召聚族裡十多個執事的,把事情攤開來明說了,壓尾他說:

  「萬金他總算有了下落,你們好歹得替我立個主意,怎樣對付薛大疤眼那賊?!」

  儘管朱二大爺的爛紅眼濕濕黏黏的,嗓門兒也喑啞了,族裡的人全沉寂著,沒人肯先開口。朱二大爺急得發瘋,趕過去一把抓住朱小亂子的領口,搖晃著說:

  「你們全是死人怎麼的?總得講句話呀!」

  「我說,二大爺,您歇著罷。」朱小亂子說:「這句話,實在難講,誰講了,你會抱怨誰。」

  「你講罷!」朱二大爺說:「算我逼著你開口的好了,我不怨你。」

  「好!」朱小亂子說:「說起這話,我可顧不得輩份了。——不錯,世上沒有老子不疼惜兒子的,何況萬金是您的獨子。話得說回來,他薛大疤眼存心要對付的,不光是您二大爺一個人,卻是咱們闔村闔族。若真照他開出的盤口,把五枝匣槍,廿枝洋槍帶火購齊了送到他手上去,可不是更添了他的氣焰?」

  「是啊!」立刻有人附和說:「薛大疤眼添了這些槍,就像老虎添了翅膀,一到他的實力強過咱們,那時再懊悔,可就來不及啦。」

  「可是,我沒有我的難處嗎?!」朱二大爺聲嘶力竭的喊說:「小金兒的命攥在人家手上,我沒法子不低頭。我找大夥兒拿主意,是籌商怎樣贖票,不是奪我兒子的命來的!」

  「話不是明擺在這兒了嗎?」朱小亂子說:「人不能光為自己打算。萬金的命是命,村裡人的命就不是命?!今兒要咱們出槍出火去壯土匪的聲勢,讓他日後再把槍火潑到咱們頭上,這事……太難辦了。」

  朱小亂子這番話,把在座的都說得點了頭,紅眼朱二大爺一瞅這光景,心寒得起了冰渣兒。薛大疤眼真是個毒蟲,主意好絕,平素不動姓朱的便罷,這一動手,就把人逼到絕路上來了。他認真計算過,憑自己的一點兒產業家當,全貼出去,也不夠贖人的,族裡若是袖手旁觀不肯幫忙湊合,小金兒只有死路一條。他很明白,若是自己再為兒子顧慮,他這一族之長的顏面就保全不住了,——而這種情勢,全是薛大疤眼逼出來的。

  「好罷!」他撐持著說:「人,不贖了!薛大疤眼膽敢撕票,我要攫住他刮骨熬油,祭我那兒子!從今而後,我跟姓薛的賊種勢不兩立!」

  話剛說完,他就暈厥了。

  事情弄得這樣僵,倒不是薛大疤眼的本意,等他明白盤口開得太高,把朱二大爺激翻,他差出去的丁三挖,已經被朱家拖到亂葬坑,用亂刀砍殺了。——這明白的表示出:朱二大爺無論怎樣疼愛著他的獨生兒子,他也無能為力,狠下心把他捨棄了,捨棄的結果是預料得到的,那就是勢不兩立的拼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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