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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這個……這個嚒……」侯知縣面有難色的支吾著,旁的字句,容或遺忘了,唯獨對「食色性也」這句話,印象深刻,無法遺忘,不但牢牢謹記在心,而且在平常時日,也是身體力行的。不過,如今命案還懸著,前途沒蔔定,實在沒那種心腸。

  「怎麼著?」知縣娘子滿臉嬌嗔的擰捏了他一把說:「你是存心不良,也想學那鄭心吾?」知縣娘子還麼一來,侯知縣不敢再辯了,縮縮腦袋聳聳肩膀,心想,由家而國,古之明訓,今晚上看光景,不管命案多麼惱人,也只好遵照閫令,先「安內」而後「攘外」了!

  安了內,侯知縣又問起話來:

  「夫人剛剛說過,那案子包在你身上,如今,該明告下官了罷?」

  知縣娘子嬌慵無力的點點頭,在枕上側過身子,伸手剔亮床頭妝臺上的燈,緩緩的說:

  「相公,你聽著。你剛剛一說出那三種物件:蛇、蛤蟆和放屁蟲,妾身就曉得這命案的底蘊了!那馬老實為什麼會自己用芟刀割下自己的頭呢?緣故正跟這三樣毒物有關,妾身推想,事實是這樣的——」

  侯知縣靠在枕上,閉上眼諦聽著,命案發生前的情景,便在知縣娘子娓娓的述說中,逐一浮現出來:

  ***

  陰沉欲雨的天,黑青青的一片。

  莊稼漢子馬老實起個大五更,草草在灶房瓦罐裡舀水抹了一把臉,用了早飯,從媳婦子手裡,接過盛水的竹筒和一迭子烙餅,在門後取了昨夜新磨利的長柄大芟刀,扛在肩上,離家到田裡去芟草。

  田地在小木橋正對面,他就走到了小木橋頭。

  正打算過橋,忽然停住了。因他聽見橋底下的蛤蟆叫出很怪的聲音。他伸頭到橋下去,這時天色逐漸轉亮,他看見一隻癩蛤蟆坐在一個土洞外面,垂涎於一隻放屁蟲,而蛤蟆的背後,竄出了一條三尺來長的青草蛇,打算拿這只蛤蟆當做早點來享用。

  蛤蟆這東西,最是怕蛇,當它轉身見著蛇時,全身上下的骨節都嚇得鬆軟了,跑又跑不動,跳又跳不起,撒了一泡尿,哀哀的哭叫著,反而蠕動著,自朝蛇嘴裡送。

  青草蛇得意洋洋的吐著信子,要吞下這送到嘴邊的蛤蟆,蛤蟆因事起倉促,自身難保,哪還顧得先吞掉放屁蟲,然後再送進蛇口,去當個飽死鬼?

  這當口,放屁蟲一瞅,強中更有強中手,蛤蟆在蛇的威脅之下,正是逃命的好時光,於是奮力一跳,打算從蛇與蛤蟆中間逃掉。

  蛤蟆雖沒動彈,蛇卻開口直竄過來。

  放屁蟲這種東西,身形雖小,卻有劇毒,它的毒,全都蘊在放出來的屁上。蛇使放屁蟲受了驚,本能地調轉身子,沖著蛇嘴打出一個屁去,青草蛇嘴裡挨了一屁,劇毒攻心,渾身扭動著,逃離蘆葦叢,在半昏迷中掙命去了。

  放屁蟲無意中一屁,救了它的大敵蛤蟆,可說是以德報怨的君子,但那只沒心肝的蛤蟆,竟然過河拆橋,恩將仇報,瞪起眼攔住放屁蟲,硬要吃它!

  莊漢馬老實,原是好奇看熱鬧的,可是,一瞧著這種情形,真可就肝火發旺,生起大氣來了。在鄉角裡的人,一向是退讓為安,認為是多管閒事多吃屁的,但馬老實是個愚魯直朴的漢子,他不願瞧著忘恩負義的蛤蟆,把救它一命的放屁蟲一口吞掉。

  小木橋雖然不高,但繞彎兒下橋也得一會兒,要救放屁蟲一命,下橋去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他一急之下,忘記手裡扛著的是一把大芟刀,刀口朝下,正在他頭頸上晃著,那蛤蟆眼看就要張嘴吞吃放屁蟲了,怎麼辦呢?

  於是,他用手裡抓著的芟草長柄,猛力朝下一搗說:

  「狗東西,忘恩負義,看我不搗死你才怪了哩!」

  木柄搗下去,沒搗著蛤蟆,頸後的芟刀卻把自己的腦袋割掉下來,骨碌碌的滾落到旱河心去了!

  ……至於蛤蟆,光顧著口腹之惠,還是把放屁蟲給吞進了嘴,不過,放屁蟲又是一屁,蛤蟆也丟了性命,和放屁蟲兩敗俱傷,整個的案情,也就是這樣的了。

  聽完這一段描述,兩榜出身的侯知縣,樂得心花怒放,連連擁吻著他的妻子,感恩的說:

  「賢妻,賢妻,為夫我這頂烏紗帽,這個七品前程,全由你保住的,我這就寫下判狀,明兒一早呈給府官大人,了結這宗怪異的案子罷!府官和更上面的撫憲大人讀到這種判決,定會激賞,那時還怕不擢升?!」

  當然,讀書的縣太爺寫判狀是拿手好戲,其中如:

  「蛤蟆負救生之義,忘一屁之恩,反身阻路,凸其睛而鼓其腹,使放屁蟲陷於危境;馬老實雖直朴愚魯,而心懷惻隱,不齒蛙行,舉芟刀之柄,如驅救世之軍,及至兵變陣前,頭顱已落矣,嗚呼烈哉,此葛天無懷之民也!其且厚葬而祀之……」

  判文呈上去,府官批贊為天下第一奇案,注曰:偵破此奇案者,誠天下一等奇人也!

  誠如侯知縣所料,此案一決,喧騰千里,擢升與讚頌齊來,很少有人知道,這案子是由縣太爺的娘子詳破的,——那時女人不興為官作宦,秘而不宣也罷。

  後來,侯知縣也曾想起來問過知縣娘子:

  「你怎麼那樣的聰慧?一聽那三樣對象,就能推想出根本緣由來的呢?」

  「也許是由你公爾忘『私』,眼睛菉豆似的只顧前程激出來的罷……你不回衙,讓人在內衙苦等,難道不急人嚒?」知縣娘子說:「朝後男主外女主內的話,你可甭說了,有難事也甭躲著我,夫妻倆什麼事不好商量?」

  「敬謹受教!」侯知縣說:「你還沒答我的話呢,——你怎會推想出那案子的原委出來的?」

  「那倒很簡單了!」知縣娘子說:「相公你有的,只是那些書本,遇事只知抱著書啃。妾身是鄉下人,懂得鄉下的日子,卻不迷信書本,不是這樣嗎?蛤蟆吃放屁蟲,蛇吃蛤蟆,鄉下孩子都曉得的。」

  「嗨!」侯知縣歎著歎著又酸溜溜的謳誦出來,「古人雲:盡信書,不如無書,良有以也!」

  「甭說這些酸話了,傻相公。」知縣娘子又親昵的挨身過來,素體投懷,伸出蔥白粉嫩的手,捏起一塊精緻的茶食送到侯俊的嘴邊,呢喃地說:「吃些甜點心,破破酸罷!」

  這一回,沒容知縣娘子追問「食之下為何?」他捏她一捏說:「我這書本,跟你那鄉下日子合一合如何?……日後生出個兒子來,必然是像我這樣,會做現成的官,可又有著你那麼聰明……」

  聽完話,咈的一聲,燈熄了,故事不完也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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