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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也作興是兇手在奪去芟刀,砍殺死者之後,再把兇器塞在死者手裡,藉以脫罪的。」溫師爺點頭晃腦的說:「破這等疑案,不能不胡猜,也許動了靈機猜上了也不一定。」

  「依照事實,師爺您的猜想也站不住。」陳四說:「在下查驗過,死者握刀的右手,拳得鐵緊,同時死者的人頭青筋暴凸,兩眼圓睜不閉,足可想見死者五更外出,黎明初起時路過木橋,一定遇著了氣憤不平之事,怒火中燒,想握緊芟刀跟誰拚命,一時誤殺了自己,但這種推斷,找不出任何證據,判不了案子。」

  「判了呈上去,照樣結不了案的。」溫師爺說著,歎了一口氣,「這事光是泛談不夠,今晚回衙去,還得苦費心機,最好是找出一絲眉目來,明早複勘後,先把死屍發交家屬落葬……」

  「嗨,真是難!難!難!」侯知縣拍拍他頭上的烏紗帽,一隻帽翅被他捺得歪歪的,也無心去整,自顧喃喃自語的說:「既非仇殺,亦非情殺,既非盜殺,亦非……自盡,究為何因,令人費解也!」

  轎杠子吱吱呀呀的尖叫著,彷佛在諷嘲什麼,侯知縣全不理會,又搖頭晃腦的變換語詞說:

  「非仇,非情,非盜……而世事凡有其果也,必有其因,證其果,而求其因,明其因,而索其由,何患其怪而畏其難乎?」

  「老爺老爺,」跟班的長隨忍不住稟說:「您是在想這案子?還是在做文章?」

  侯知縣彷佛壓根兒沒聽旁人在轎外說些什麼,仍然喃喃不休。師爺卻對那長隨說:

  「相公他是斯文人,如今正費盡心機想案子,你休要打擾他就是。」

  轎夫腳下輕快,師爺和仵作的牲口也頗蹶腿得力,不到黃昏,業已趕回縣衙。侯知縣雖然覺得有些倦怠,但一想到和命案相關的前程,便強打精神,振作起來,不願在師爺和仵作之前露出倦態。溫師爺和仵作陳四,是做人僚屬的,縣太爺有意捉摸案情,沒得吩咐,當然只有捨命陪君子,打算陪著硬熬了。

  侯知縣在平易近人這方面,倒還過得去,至少在他用著僚屬替他盡力衛護紗帽的時刻,更顯得殷勤。晚宴設在西花廳靜院裡,除掉侯知縣,就只有文案溫師爺和極有閱歷的仵作陳四,三個人酌著酒,談論著。

  「溫師爺,」侯俊在言談中想起什麼來說:「你生平也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刑案,不妨藉此機會談說談說,讓我聽聽,也許有些案子,跟這宗怪案相近的,能觸動你我的靈機?」

  「相公您這樣奉承,小可實不敢當。」溫師爺表面謙虛,暗中得意,不知不覺的伸手摸起他下巴那撮三彎九曲的小山羊鬍子來,「若說我在這縣裡多年,真的還沒遇上像這等怪異的命案,至於聽人傳說的今古奇案,倒是記得不少。」

  「你們兩個,專談命案罷!」侯知縣說。

  「命案也是各形各式的,」溫師爺說:「您剛剛在路上想得極好,有果必有因,姑不論是奸是盜,是情是怨,大約總會分成陰魂顯靈破案的,禽畜報恩破案的,再就因審案大人學識淵博破案的,——像十八反的案子,就是個活例證。」

  「十八反,你說是?」

  「就是食物克忌。」溫師爺說:「不久前,北地一個縣份,夫妻倆,婚後恩愛度日,有一回,男的外出經商,數年方回,回家當夜就暴死在床上。仵作查驗屍首,渾身現出青一塊紫一塊的屍斑,銀筷子插進死者喉嚨,筷頭兒變黑,確證他是被人下毒毒殺的。縣官傳問四鄰,異口同聲全說他們夫妻恩愛,女人不至於毒斃親夫,但死者的兄弟,——也就是女人的小叔,一口咬定他哥是他嫂子害的,縣官用刑,女人至死不肯招供,反而極力呼冤。」

  「聽起來,這並算不得疑難的命案呢!」侯縣令說:「只要下功夫盤問,不難水落石出。」

  「相公說得不錯,」溫師爺說:「那是依常理而言……這案子越盤詰下去,越對那女人不利了;有街坊見著死者逕自單獨回家,鄰舍婦道也供稱死者在家裡吃的飯,用的茶,當夜中毒暴斃了,怎樣說,那女人也推脫不了嫌疑。」

  「後來怎樣?」侯知縣說:「那婦人對此又有什麼說詞?」

  「婦人仍口口聲聲的喊冤枉,她供說夫婦兩人恩愛異常,她恪守婦道,勤儉持家,有四鄰為證。丈夫在外經商數年,回得家門,她曾下廚烹鮮魚數尾,供其夫佐餐。其夫食後歸房,當夜暴斃床塌,她也不知緣由……」

  「照這樣說法,毛病是出在那幾尾魚上。」陳四說:「驗魚便知究竟了!」

  「你是說話不離本行。」侯知縣說:「驗魚的結果如何?」

  「魚是有毒的。」溫師爺說:「衙役當堂把死者吃剩的那盤魚喂狗,不到半個時辰,那狗渾身抽搐,翻身打滾,只盞茶功夫,伸了伸狗腿,也就嗚呼哀哉了。」

  「魚既有毒,婦人實在難脫嫌疑,」侯知縣手握著酒盞說:「魚是她親手煮的,她沒下毒,難道灶王爺會下毒不成?」

  「聽我跟相公說,」溫師爺呡了口酒,「堂上的知事因她提不出有利的佐證,即使有心開脫她,也沒法子開脫,只好定她毒殺親夫的罪名,先把她下在監裡。判案呈到府裡去,府官大老爺他跟您一樣,兩榜出身,既有來歷,又博學多才……」

  「哪裡哪裡,」侯知縣聽這一比,心裡憂煩淡了許多,十分的寬鬆受用,但也謙虛的說:「本縣究竟是初歷任的,一時哪能比得那位精明幹練的前輩人物。」

  「相公何需自謙?」溫師爺蕩出一個哈哈來說:「您滿腹經綸,出口成章,飛黃騰達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嗨,」侯知縣歎口氣說:「到任後,頭一次坐堂,就遇上這種離奇的怪案子,運氣不佳,奈何?」

  「啊!不不不,」溫師爺說:「正因為相公您有大才幹,這宗案子才落在您的手上,呃,呃,這正合上了老古話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讓您的才華見識,有個施展之處呢!」

  十個做師爺的,有九個吃的是口筆飯,溫師爺久在其位,哪有不知嘴上奉承,筆下行文的道理?!端人碗,服人管也者,尚有死板呆滯之嫌,至於灌迷湯,捧大印,才是地道的功夫。

  濃稠稠的一碗迷湯下肚,兩榜出身的知縣相公有了十足的後勁,酒飯後,著人掌起燈來,離席寬坐,溫師爺才把話題接著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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