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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快請鄰居喝喜酒了罷?」女巫說:「近些時,你跟對面徐家的素姐兒,倒是熱合得很。」她瞇起眼朝他笑著,黑瞳仁兒夠媚夠亮的。

  「也許快了。」牛小虎兒不願多看她媚惑人的臉,存心偏過頭去,望著那盞亮在妝臺上的美孚油燈,誰知妝台 的菱花鏡裡,仍然出現了那張笑臉,妖異的懾住了他,他逃遁不了。不過,他還是把心裡郁勃的餘火給抖了出來,粗聲地說:「要不是你那仙家借著招魂設奠的名目,花銷了我積聚的錢,我早就下聘了,還虧你這麼關心著?」

  女巫仍然那麼瞇瞇帶笑,不過笑容變得有些酸冷,兩隻小白腳在水盆裡搓動了一陣,伸手去抓床沿上擱著的毛巾,一邊揩著腳說:

  「我真弄不懂,你看中素姐兒那一點?!……也許你們幹殺豬行當的人懂得骨頭比肉香的道理?我們女人家,可一點兒也看不出素姐的好處來。」

  「玻璃眼鏡,各投各的眼。」牛小虎兒勉強咧了咧嘴說:「是好,是歹,跟你總不相干,對不對呢?我這個人算沒心竅,就狗咬呂洞賓罷。」

  「本來就跟我沒相干。」小張奶奶把一雙紅綾軟鞋套在雪白的腳上:「你何必自己要做狗呢?要是我說:最好找仙家來跟你們合合婚,你更不信了。」

  「當然不信。」牛小虎兒說:「你嘴裡的那一類仙家,我打頭就沒相信過。」

  「總有一天,等仙家顯了靈驗出來,你就會相信了。」女巫說:「單憑人嘴說話,總難得說服你的。」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牛小虎兒說:「我老娘叫我把小龍的衣物送來,全在外間椅子上擱著,我這得回去殺豬去了。」

  嘴上說走,腳底下卻軟軟黏黏的,一時邁不動步子。牛小虎兒發覺,自己也只有不當著小張奶奶這女人的面,才能發得起狠來,一遇上她,滿心鬱勃的火就會在談著聒著當中不知不覺的熄滅了,只剩下一灘溫熱的餘灰。這種輪覆,很使他暗暗苦惱著,不過,娶素姐兒心意,並沒有動搖過。

  ***

  小龍的衣冠塚,起在瓦窯鎮東郊的亂葬坑邊,小模小樣的一座新土堆,巫門裡卻若有其事的行關目,讓它大大熱鬧了一番。於是一個新的狐仙靈異的傳說,又經由眾多人的嘴裡傳揚開去,遠近的人們,全能源源本本的,把牛家小龍怎樣遇著凶神,怎樣在遠地黑松林裡遇害的情節,從頭背誦出來。

  牛小虎兒不相信有什麼用場?!在這宗事上,他算是捏著鼻子吃了敗仗。不過,世上事確也難講得很,就在這個當口,瓦窯鎮上來了個姓劉的拐子,原也是在外吃糧的漢子,在一次緝私的拚鬥中,被私梟用單刀片兒削傷了脛骨,傷癒後行動不便,辭了差,領了路費回來了。這些總爺們,儘管差使不幹了,多年的老習慣還是改不了,腰裡有幾文,到鎮上先吃後賭。

  遇上手風不順,劉拐子把餘下來的幾文路費,全都扔到關王廟旁邊的賭場上去了,因為還欠了巫童幾個錢,那夥子潑皮發橫要剝他的衣裳和褲子。

  「你們想欺生,也得把眼放亮點兒,」拐腿說:「我拐子劉可不是那種鄉角兒裡的老土!欺到老子頭上來,有好菓子你們吃?」

  「算了算了!」老麻皮出來拉彎子說:「陌生地方,你老哥原就不該來下注兒的,俗說:單嫖雙賭,賭錢沒有熟朋友在場,一傢伙輸冒了,當場出洋相也是你老哥自找的,還有什麼好嚷嚷?」

  「這兒哪是陌生地方?」那個說:「咱們的牛班長就住這附近——我說的是他是這一方的人。」

  「牛班長?」老麻皮觸動什麼似的。

  「牛班長,叫牛小龍,」那個說:「他有個兄弟叫牛小虎兒,您可聽說過有這麼個人?」

  「嘿嘿嘿!」老麻皮暴笑起來說:「你找牛小虎兒,可算是問對了人了!他就在街口擺肉攤子,你欠他們的幾文賭債,我替你墊上,咱們去找小虎兒去。」忽然又把笑臉凍住說:「小龍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們一鍋吃飯,總該清楚罷?」

  「你……你說什麼?」那個瞪著兩眼說:「牛小龍死了?這話是誰說的?……我辭差離隊的時刻,他還親自托我捎一封信來,要不然,我找他兄弟幹什麼?」

  賭臺上正在吆五喝六的嚷嚷著,老麻皮眼珠子一轉,拍一下拐子劉的肩膀說:

  「跟你開心逗趣的,咱們走罷。」

  等到走出賭場,遠離了那些巫童,他才一五一十的把話說出來,壓尾他說:

  「不相信嗎?小龍的衣冠塚剛起起來沒幾天,巫門裡的小張奶奶一手包辦的,鎮上的人誰不知道?!」

  「見鬼!」那個說:「牛小龍在流沙河那一火打得漂亮,升了班長時,還請隊上的哥兒們喝了一場酒,你瞧!」他打腰眼掏出一封揉縐了的信來說:「這封信,可是他親筆寫的,鬼魂能寫出字來嗎?旁人不相信我,可以!他兄弟該認出他的筆跡來的。」

  「這好!」老麻皮興沖沖地說:「小虎兒這回可捏著女巫小張奶奶的把柄了!」

  正在肉案子上賣肉的牛小虎兒,做夢也沒夢到天外飛來這麼個劉拐腿,帶來這麼一封由小龍寫的家信。他喜的是久無音訊的小龍總算有了著落,不但有了物證,更有劉拐腿這個活生生的人證;他不擔心女巫小張奶奶還會找出什麼樣的遁詞,卻擔心著怎樣才能說服老娘,使她相信女巫小張奶奶說的全是假話,相信小龍還活在世上。

  「我說劉大哥,」小虎兒說:「那女巫信口雌黃,栽誣我哥橫死在外鄉,這回我要出面整她,你願不願替我做個人證?」

  「那還有什麼話說?」拐腿劉拍著胸脯說:我正打算找關王廟邊賭場上那夥邪皮討回賭本來呢!他們不是跟那女巫結夥行騙的嗎?」

  「走!咱們回我宅裡去罷,我把攤子給收拾了,今天就找小張奶奶來,跟她當面算清這本賬!」小虎兒捏了些錢,塞在老麻皮手裡說:「麻哥,你去打壺老酒去,咱們喝了酒再辦事,她跑不了的。」

  儘管人證物證都齊全了,牛姥姥還是不肯相信,她硬爭著說:

  「仙家說的話,假不了的,小虎兒,你打哪兒找來這個拐腿,存心團哄我?」

  「怎會團哄你來?娘。」小虎兒說:「小龍升了班長啦,拐腿劉是他手底下的弟兄,這封信又是小龍親手寫的,筆跡在這兒,女巫小張奶奶假託狐仙騙了咱們的錢財,你當真還信服她?」

  「你要我相信也可以,」牛姥姥擠著她的爛紅眼,執拗的說:「除非小龍他站到我的眼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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