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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會儘快再積起錢來的,」他只得自說自話了,「好在等不了太久就是了!」

  她把他的話吞咽進去,等沒有什麼,只要有他這句言語就成了,火一般的情意像熨斗,把她的心熨得平平的。

  「我真弄不懂,」牛小虎兒敲不響她這只悶葫蘆,又兜轉話題說:「偌大的瓦窯鎮,又不是三家村,怎麼會縱容出女巫小張奶奶那種人來的?!」

  「小張奶奶有什麼不對了?」她這才接得上嘴。

  「你相信她的那番鬼話,真以為我哥哥小龍在外鄉遭兇橫死了嗎?……哪天小龍回家,咱們兄弟倆不剝掉她的皮才怪呢!」

  素姐兒駭怕了。從他拿起斬刀剁肉時那種微帶痙攣的動作,她不難看出他內心蘊蓄著的惱恨來。她在瓦窯鎮上長大,又有過一些使她駭懼的經歷,明白在這個地方,像小虎兒這個剛由外鄉遷來的人,是不能跟那些彼此互通聲氣的巫門作對的;一來他沒憑沒據,二來他聲勢孤單,尤獨是對著那個拳頭上能站得人的小張奶奶,得罪她,就得罪了那幫子靠幫閒混飯的巫童。

  「要是你哥小龍沒回來,」她說:「你只好忍忍氣了,姥姥她信仙家,你怎好拗著她?」

  牛小虎兒沒再吭聲,一把鎖鎖在他濃黑的眉上。

  忍氣,忍氣?!素姐兒是個怯生生的病弱的閨女,勸自己忍氣倒也罷了,連老麻皮那種人,也只盼自己不上那女巫的圈套就行,他明明知道凡事借著仙家的名頭,聚斂錢財的巫門全是害人精,他可也沒勸自己去把小張奶奶的香火堂子給搗掉。

  你小張奶奶要是知情識趣的女人,由他牛小虎兒那把悶火鬱在心裡,不要去找著撥弄它,也就沒事了!偏偏她沒有那種寬和的性子,蕭何月下追韓信,——不追著了不肯罷手。她是一隻張著網的蜘蛛,常在靠近巷口的宅子前面等著飛蛾。

  她是精明人,眼裡揉不得一粒沙子,牛小虎兒的心落在誰的身上,根本瞞不過她。早時她不相信的事,牛小虎兒偏做了;每當傍晚他收拾攤子,背著麻袋回來時,對門徐家那個滿臉雀斑的丫頭,就會從門縫裡左一遍右一遍的朝外探頭,瞧著巷裡沒有行人,做賊似的,輕輕溜出來,搶著替他接蒲包……這個牛小虎兒,沒眼珠子的拗種!她咬牙切齒的望著他們的背影,一心全是酸辣味道。

  幾場秋雨過後,天更轉寒了,牛小虎兒每晚必打門前過,臉上漠漠的神情,比霜還冷,但當他轉臉見著素姐兒那丫頭時,卻又立刻變得熱乎起來,極像是存心做給誰看的樣子。女巫估量過,他那樣,十有八九是沖著自己來的,假如換是旁人,她早就跟他攤牌了,但她對牛小虎兒有顧忌,極不願跟他鬧翻,讓他從自己的掌心裡遁出去。

  她的辦法總是有的。

  一天,牛小虎兒剛回到家裡,牛姥姥就跟他這樣的說了:

  「小虎兒,你哥小龍的陰魂,業已承人家小張奶奶千辛萬苦的設奠行關目招回來的……一時沒去子運回他的骸骨,小張奶奶她來跟我講,要替他先起一座衣冠塚……這兒有幾件小龍早年穿過的衣物,我要你嫂子撿出來,紮成一捆兒,你就替它送到對面去。」

  「當真要聽她的話,替小龍起一座衣冠塚嗎?」牛小虎兒一肚子不情願,又不便當著老娘發作,只好忍氣吞聲的這樣問了一句。

  「哪兒都是小張奶奶的意思?」牛姥姥說:「還都是仙家黃衣三郎交代她的……沒有一座墳,靈魂飄飄蕩蕩的,哪兒有個落處?你也用不著問那麼多,只管照我說的話去做就是了,小龍當年在家時,對你不薄,他如今橫死在外鄉,你能無動於衷?」

  小虎兒又不敢再接話了,他明白,這又是小張奶奶搗的鬼,轉一個彎,搬出自己的老娘來壓自己。她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風前燭,草上霜,怎樣也不好硬拗著她,惹她生氣,女巫那一棍,業已把她打暈了,每提起小龍就紅濕了兩眼。好罷,小張奶奶你這個寡婦,你就是擺下天門陣來,我也得捏起鼻子,權且闖一闖了!

  「娘,您放心,我這就把衣裳給她送過去。」他說:「小龍若真死了,我沒話好講,他要是沒死,小張奶奶她總是逃不了的。她替小龍起了衣冠塚,日後正是她胡言亂語的證據。」

  說著,一把抄起衣物,三腳兩步的就跨出門,到女巫小張奶奶這邊來了。人帶著一股子憤懣之氣來的,恨不得一把揪住那女人,問她又想綽什麼花槍?他推開門,就見小張奶奶的香火堂子裡,點燃著兩支兒臂粗的龍卷燭,使周圍糊著白紙的牆壁變得紅橙橙的,當間地上,一隻平底寬邊的銅火爐,籠了一盆子旺熾的炭火,女巫小張奶奶卻不在屋裡。被臥房燈光映透的花布門簾兒靜靜的垂著,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熏艾的氣味。

  「人在不在?」小虎兒粗聲的說:「我送衣裳來了!」說著,他就把那包衣裳扔在一把椅子上,轉臉想走。腳還沒動呢,臥房裡傳出聲音來說:

  「是對面小虎兒哥,怎不進來?」

  「我是在屋裡跟你說話,」牛小虎兒說:「難道還要掀門簾兒,進你臥房去?」

  「你就進來罷呀,」女巫小張奶奶說:「我有話跟你說呢。」

  正因為有一股憤懣之氣在心裡頂撞著,牛小虎兒就跨過去,一把抄起門簾子,正待朝裡跨步,忽然又楞住了,呆呆的站在房門口……房裡的景象不由不使他發楞,那種講究的八步頂子床是他只聽人說卻沒眼見過的;床身髹著紅褐色的亮漆,雖說年月久遠了些,仍舊發出耀眼的光潤來,床兩邊雕花的護板上,立著一簇簇的仙人,乘龍的、跨鳳的、吹著笙簫管笛的,在橫沿的一排流蘇下面,彷佛都是活的。

  那個小張奶奶坐在床沿上,面前放著一隻小木桶,木桶裡放了半盆子熱水,她卷起鬆開的紮腳褲的褲管兒,把兩隻精赤著的腳浸在水裡,慢條斯理的洗腳呢!任你心腸似鐵,休看女人洗腳,女巫小張奶奶那雙腳白得像兩隻新剝出來的肉粽子,裸露出的那截小腿渾圓的,凸起的踝骨泛著些兒微紅,牛小虎兒的眼睛不看不看的看出了神,彷佛被木匠師傅吊准了線,再難轉動了。

  「你怎麼不說話呀?小虎兒哥。」女巫小張奶奶反而催促起他來。

  「呵,」小虎兒這才醒過來說:「我這是在等著你開口呢!……你不是要跟我說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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