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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老麻皮走後,牛小虎兒仔細回味著對方的那番言語,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想到女巫小張奶奶那張紅馥馥的桃花臉,水汪汪流轉的眼波,細嫩雪白能掐出水來的一截頸項,鬢髮間散發出的桂花油的香味,心旌只要略一搖盪,那股子拗勁就會軟化掉了。不過我這個殺豬賣肉的窮小子,牛小虎兒心裡話:無論如何也不願去沾惹這種女人的,只是她渾身全帶著狐媚之氣,總使自己不由自主的迷戀著些什麼,尤獨在跟她面對面的當口。

  若真如老麻皮所說,有一天,自己陷進她的迷魂陣裡去,那還有什麼法好鬥?!真個兒的,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早點跟老娘說明白,央她去找徐小嬸兒,讓自己跟徐家的素姐訂親,先把心給定下來。這麼一來,她小張奶奶就算是落花有意,也該知難而退了罷?

  「沒出息的想法!」他又自言自語的說:「但也沒有再好的辦法了!」

  總而言之,法還沒鬥呢,頭一陣上,牛小虎兒心裡就已經惴惴然的,有了三分怯敵之感。儘管她曾詛咒小龍,使他有一心的怨氣頂著,對付她那種女人,他實在感到棘手,除非小龍能在眼下突然的回來,拆穿她的謊話,不過,這希望太渺茫了。

  設奠招魂的事,業已由老娘當家定妥了日子,這筆錢要想不花,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了。眼看著一文一文積賺起來的錢就要交在她小張奶奶的手裡,讓看她得意洋洋的流水花費,心裡真是滿把疙瘩。就算跟徐家的素姐兒把親事訂妥罷,一時兩時也沒法子空著兩手迎娶她過門,女巫這一棍,可不正砸在他的腰眼上,使他癱瘓著沒法動彈嗎?!

  深秋的老太陽斜斜的落在肉案子上,他的心被纏繞在這宗事上,正像他被釘牢在肉案上一樣,翻來覆去的盤算,使他有些癡呆。這長長的一天,只使他在紛亂中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儘量跟徐家的素姐兒拉得近些,以靜制動,讓那女巫去耍她能耍的花樣!

  算盤雖是這麼撥了,可並不像他預計的那麼順當,牛小虎兒收攤子回家,必得要走太平巷的巷口,必得要經過女巫小張奶奶的家門口,他即使存心避也避不過,那女巫迭著腿,回臉朝外坐在大門裡面,像一隻等待碰網蒼蠅的大蜘蛛,存心在等著他呢!

  「噯,小虎兒哥,這麼晚才收攤子呀!」

  就算真是冤家對頭,臉對臉碰上了,人家笑臉迎人的打招呼,你總不好板著面孔不理睬,牛小虎兒略停一停腳步,半陰不陽的嗯應了一聲,正打算拔腳走過去,女巫又跟著說話了:

  「甭像深山遇上老虎似的,我可不會吃人。」

  「你幹嘛說這個呢?」牛小虎兒皺著眉頭,掉過臉說:「你要不是作賊心虛,那就甭疑神疑鬼!」

  「你才是作賊心虛,疑神疑鬼呢!」小張奶奶仍然漾著笑,慢吞吞的說:「可惜你火候不足,經不得我拿話一激,你可就漏了底兒了。」

  「當真嗎?」

  「還想瞞得過我?」女巫小張奶奶站起身來,扭扭身子倚在門上,用水汪汪的兩眼把路給攔著:「請仙家蔔算事情,我可沒找到你家門上,是你上門來接我去的,仙家說出的話,你沒道理捺在我的頭上。」

  「你那仙家我沒見著,」牛小虎兒說:「無論如何,話是打你的嘴裡吐出來的,我弄不懂,你為什麼要咒小龍橫死在外鄉?讓兩個婦道人哭得死去活來,你心裡有哪一點好過?」

  女巫的黑眼珠轉了一轉,仍然不介意似的笑著說:

  「我曉得你為這事記恨著我,怪我胡言亂語,傷了你老娘和你嫂子的心了,你不會栽誣我是為了貪你那幾文香火費,就隨口打誑的罷?」

  「那只有你自己明白了。」牛小虎兒這種直腸子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老實說,我起五更,睡半夜,幹殺豬賣肉這種苦哈哈的行當,錢可不是好積賺的,你那仙家借著設奠招魂這個名目,一傢伙把我給吸幹了,你以為我日後不會找祂去算帳?」

  聽了這話,女巫小張奶奶笑得像搖響了一串鈴子,她一邊笑著,一邊不經意的舉起她蔥白粉嫩的手來,帶著一種曖昧的親昵勁兒,輕輕拍拍牛小虎兒的肩膀說:

  「你的肩膀硬倒是挺硬的,小虎兒哥,可惜沒生一雙肉翅膀,你到哪兒去找仙家呀?……你心眼兒裡想些什麼?瞞不了我,——這場關目,把你娶親的費用花銷掉了,所以你才恨我,是不是?你說……」

  牛小虎兒被她說得直是打楞。

  無怪老麻皮一再叮囑,說這個女人難對付,看樣子一點兒也不錯,她就是一隻活狐狸,也是傳說裡通靈得道的那一種,她能不能蔔算出人的過去和將來姑且不論,至少,她可是把自己的心意猜得透透的。

  她若真是一隻狐狸,那也許容易對付些,自己幹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行當,能大睜兩眼殺豬,難道殺不得只把妖狐?不過,這只妖冶的人狐站在自己面前,光景就不同了,甩西的殘陽落在身後的東牆上,站在陰黯裡的她,是一幅活鮮鮮的彩畫,她圓柔的、掛笑的白臉,紅唇間迸露出的石榴粒似的牙齒,蔥綠織錦面的緊身小襖兒,光豔得照眩人眼,她的鑲著荷葉邊的長裙,在她腰肢款款的扭動中漾著撩人的小浪,她渾身上下,有哪一處地方能夠下刀?

  忽然間,他恍惚覺得自己不再是殺豬的屠夫,而是一隻被捆綁的笨豬,只有任憑她去宰割的份兒了!

  「你愛怎麼猜想,你就怎麼猜想罷!」他紅著脖子,硬掙出話來說:「我這光棍還沒打到七老八十呢,想老婆真的會想得那樣傷心?」

  「這可很難說,像你這樣年輕結壯的男人。」她瞇起眼來,打睫毛縫裡斜睨著他說:「饞貓要硬掙說她不愛魚腥,你能信不能信?」

  牛小虎兒跟她說話時,自覺兩隻腳並沒移動過,也不知怎麼弄的,兩人越挨越近了!太陽已經在屋後落了下去,一份朦朧的薄暮的黝黯把人兜著裹著,使牛小虎兒有掉進網裡的幻覺。好像記得有句老話說過:光是背地發狠,見了女人打盹。還說自己使拗嚒?偏生三歪兩斜的,光朝下拗不朝上拗,這可不是斜到華容道上來了?……走罷,在人來人往的巷口,跟這女人窮磨索個什麼勁兒呢?腳底下踏的是實地,又不是陷人的流沙河呀!

  儘管心裡有這麼一種意念在鼓動著,一時卻邁不開步子來,女巫小張奶奶舌尖上翻花,也不知從哪兒找出那麼多的話題來的?那種時而親昵,時而帶著些微嘲的話音兒,是無數牽牽連連的遊絲,把人給捆著,纏著。她的那只修長素白的手,指指劃劃的,不時拍打著人的肩膀,或是擰呀捏呀的,彷佛要把她一臉的媚笑都趁機捏到人的骨縫裡去。她的白腕子上,戴著一隻碧色的手環,每當她的手臂在他眼前晃動時,他就有些不由自主的暈眩。

  直到天黑,他才在她的糾纏中遁脫出來,這使他要跟徐家素姐兒訂親的事,看來愈加迫切了。不過他總懷疑著,用素姐這塊擋箭牌,能不能使小張奶奶不再對他這樣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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