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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想儘管由你去想,那邊的小張奶奶閉上兩眼,渾身打著冷顫,那表示狐仙業已離體回它的洞府去了,過了好一陣兒,她才睜開眼來,彷佛沒事人似的問說:

  「怎麼會傷心傷成這樣?可憐見的,适才仙家說了些什麼來著?」

  牛姥姥想答話,一張開嘴,就只能這樣的叫喊:

  「小龍,我那苦命的兒啊!你年輕輕的離家外出,怎會遭凶遇邪,落得這樣慘的下場頭啊?!」

  「娘,」牛小虎兒咬咬牙,硬著頭皮說:「你當真就相信這個?沒憑沒據的幾句話,我是信不了的,等日後小龍回來,你就明白了。」

  「小虎兒,你怎敢批斷仙家的言語?」牛姥姥咽咽哽哽的責難說:「若不仰仗仙家,只怕連小龍的陰魂全沒法子回來了!」

  老年人,心眼兒呆板得很,信上了什麼就是什麼,牛小虎兒扭也扭不轉,只好退在一邊,幹嘔著。小張奶奶明明看出牛小虎兒那付不樂意的樣子,卻故作不知,一股勁兒的跟牛姥姥談起設奠招魂的事來。

  設奠招魂,是巫門裡的大關目,招魂的人家,得找一座平坦寬大的空場子,設上豬羊全供,豎起一丈八尺高的旗杆,掛起黑底白字的招魂長旛,佛家行佛事時請的是僧侶,巫門做關目離不了巫童,關目行上三整天,一應開銷合計起來,數目大得讓牛小虎兒直吐舌頭。

  「要不要設奠招魂,這全是姥姥你自己的事。」小張奶奶輕描淡寫的說:「小龍是你自己的骨肉,要是你能放得下心,讓他的孤魂在外鄉飄泊,餐風喝露的,靠人家齋化過日子,那麼,這筆錢也未嘗不能省下來,留給小虎兒哥日後成家花用……」

  小張奶奶這番話,正說中了節骨眼兒:牛小虎兒這幾年裡辛苦勞碌,積聚起來的一點兒底子,都留在牛姥姥的手邊,她左盤算右盤算,不願在旁的事上花費一文,都留著好替小虎兒娶房親。但小張奶奶節外生枝,出了這麼個大題目,說是小龍在外鄉遇凶過鐵死了,她把這兩宗事兒放在一道兒比了一比,覺得設奠招魂更為要緊,少不得要使做兄弟的小虎兒受點委屈,把娶親的事暫時壓在一邊,從頭再去苦掙了。

  「命定要花費這筆錢,我沒話好說。」牛姥姥擦著眼淚:「就算因此耽誤了小虎兒的婚事,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可憐我心亂如麻,管不了那麼多了……」

  「你放心,姥姥,」小張奶奶這才拿眼瞟了牛小虎兒,瞇瞇帶笑的說:「像小虎兒哥這樣精實結壯的勤快人,掙起錢來快得很,哪會為這筆花銷耽誤他的婚事?……你急著要抱孫子,他當真急著要娶親,甘心讓他哥小龍的陰魂不得回鄉?」

  這一回,牛小虎兒硬是別住氣沒吭聲,當著老娘的面,他決計不再開腔了。他還是弄不明白,小張奶奶這只迷惑人的牝狐狸為什麼要當著老娘耍出這種怪招兒?硬是一口咬定小龍死在外頭了!說她是為貪錢,當然多少有些道理在,巫門裡的人,有幾個不貪錢的?不過,想撈錢,她盡可用旁的方法,不該咒在小龍的身上,萬一日後小龍活著回來,拆穿她這番謊話,她難道還會打穴鑽進老鼠洞裡去?……這些顧忌,在她打謊之前就該想得到的,她不是那種傻人,怎會不想到這一層?老麻皮說的不錯,她是邪著來了!

  女巫小張奶奶那一晚上,可以說是心滿意足走了的;設奠招魂的日子業已說定了,一應備辦的物件全由她著人去張羅,牛姥姥這邊不用多麻煩,只要出錢就成。

  二天,牛小虎兒在街口的肉案邊碰著老麻皮,不禁把一心的怨氣全給抖了出來,最後他攤開兩手說:

  「你講講看罷,老麻皮,她一上門就咒起我哥小龍來,她存的是什麼心?……我辛辛苦苦積蓄的一點兒錢,吃她這一弄,一傢伙就弄光了,害得我連個老婆也都娶不成啦!」

  「沒錢難道就不能娶老婆嗎?」

  牛小虎兒乾笑笑:

  「掉過臉去,給屁股給人踢?——天下有過不下聘就娶老婆的人?下聘沒有錢,成嗎?!」

  老麻皮笑得皺起鼻子說:

  「那得看你娶的是哪一等的老婆了?」

  「算了罷,老婆還分什麼三六九等的。」

  「當然分三六九等,」老麻皮說:「你要想娶個沒疤沒麻的黃花閨女,你得一板一眼的照規矩行事。假如你娶的是小張奶奶那種風流寡婦,非但不用花費,弄得好,她還會倒貼一筆呢!」

  「我不懂,」牛小虎兒說:「你的腦子裡,怎會裝進這種怪念頭?」

  「你說是怪念頭,」老麻皮說:「我可不覺得這是怪念頭,依我看,小張奶奶八成兒是對你有了意思,」

  「敢情嫁給我有豬肉吃?」牛小虎兒帶幾分自嘲的意味說:「你要曉得,瓦窯鎮上,殺豬賣肉的可不是我牛小虎兒一個,她要改嫁這一行,怎麼算也輪不著我,是不是呢?」

  「賬可不是這麼演算法的,」老麻皮說:「她借著設奠招魂這個名目,把你辛苦積聚的娶親事的錢開銷掉,她的心意不是明擺在那兒了嗎?——怕你說定了親事,讓她在一邊白坐冷板凳。她這樣一來,使你多打一兩年光棍,正是替她自己留個機會,你能說我這話沒有道理?」

  牛小虎兒搖搖頭說:

  「這只是你的胡思亂想罷了,老麻皮,你就是說破了嘴唇皮,我還是信不過的。」

  「我又不是賣爛膏藥的,硬要把主意貼在你的腦門上,逼著你去相信它。」老麻皮說:「信不信由你,早晚你自會見得著的。」

  孫大麻子說完這話,甩甩袖子就要走,牛小虎兒一把扯住他說:「天到晌午時了,你還到哪兒去?我請你到小鋪裡坐坐,喝兩盅去。」

  儘管嘴說不信老麻皮那種怪念頭,牛小虎兒心裡卻有些活搖活動;小張奶奶那個女人,本身就像是個啞謎,他一時很難猜得透她,也許老麻皮這個怪念頭歪打正著,那可說不定。她若果真對自己耍手段,倒不能不先提防些兒,及早打點對付她的法子。

  「我看算了,你那兩盅酒,等日後我再喝罷!」一向愛酒如命的老麻皮,居然不為所動,晃晃肩膀說:「這幾天我的手風順,我得到關王廟那邊的賭場上去,搭搭順風船,把那些龜孫吸幹。」

  「怎麼?你跟那些巫童賭上了?」

  「嘿嘿……」老麻皮暴出一串笑聲來:「他們訛吃詐騙來的錢,難道我贏不得他?」忽然又縮縮腦袋,轉動眼珠,神秘的說:「說真的,小虎兒哥,她小張奶奶這樣耍花槍,磨算你這個粗豪爽直的人,我聽著可不服氣,我去替你打聽打聽消息去。」

  「好罷,」牛小虎兒說:「有你老麻皮跟我齊心合力的撚成股兒,我更決意跟她鬥鬥法了!……你就不知道有我老娘和嫂子夾在裡頭,我壓根兒使不上勁,心裡實在別得慌。」

  「她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老麻皮說:「你就來它一個偏不就範。她要有意朝東歪,你就存心往西斜,還是獨一不二的法門兒,你要是拗勁不足掉進去,日後你就被她捺進馬桶去喝騷溺,我可再也沒法子幫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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