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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替牛門朱氏王氏,燒香叩禱,因有疑難之事,懇求仙家騰雲駕霧,來到凡間,為朱王二氏婆媳決疑……」那種發自肚腹的聲音,又尖又細,又帶著一種顫抖的韻致,狐味十足,令人懼怖。

  初夜的秋風,冷冷尖尖的卷著落葉,打在油紙窗上,牆根壁洞裡的一些半僵的秋蟲子,仍然在一聲遞一聲的吱唔著。女巫小張奶奶禱告的聲音越變越細,越變越小,最後僅像一隻垂死的蚊蟲在搧動著小翅,漸漸地,漸漸地,變得渾身癱軟,聲息全無,歪垂著頭,分攤開兩手,閉上眼睛,彷佛倒在椅背上盹著了的樣子。牛小虎兒站在一邊盯瞧著她,心想:這女人真會裝腔,大約這陣兒正是魂游仙山,魄與狐會,盤算著該怎樣唱?怎樣說罷?

  不過,他信與不信是另一回事,他並沒存當著老娘和嫂子的面,拆穿小張奶奶什麼的心,一時也沒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握著;即使有了把柄又怎樣呢?他知道得很清楚,老娘和嫂子都信這個,他不能在這時候阻擋她們,那只會更使她們煩惱罷了……好,你小張奶奶有能為,我在一邊冷眼瞧著你就成!這個意念,隨著牛小虎兒的眼珠轉動著。

  縷縷香煙朝上騰遊,一種魘境慢慢的擴大,籠罩了整個屋子,小張奶奶好像三天沒睡過覺似的,垂著眼皮,打出一連串的呵欠,那是一種巫門的慣例,表示仙家就要附體了。

  「啊!仙家,仙家,您快點兒臨凡吧!」幾個女人,用惶懼的聲音,一齊這麼叩求著。

  小張奶奶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像一條正在吞食蛤蟆的蛇,最後一個長長的呵欠打過去,便唱說:

  「我雲頭一轉喲,三千里,
  遨遊四海喲,沒回山,
  香煙一縷隨身轉,彷佛是香堂裡傳來的報信單,
  我抓住香煙一聞嗅,就知道
  牛門的朱王二氏有了疑難……」

  「呵,真就有這麼靈驗法兒?」牛小虎兒在一旁說:「一炷香剛點上,它就騰雲三千里,老鷹捉兔子,也沒有這樣快當。」

  當著老娘的面,他沒敢大聲嚷嚷,雖說是輕輕的說話,卻能灌得進女巫小張奶奶的耳朵眼兒。小張奶奶倒是沉著得很,瞟也沒瞟牛小虎兒一眼,彷佛她那細腰葫蘆似的身體只是租賃出去的房子,目前正由狐仙居住著,而狐仙下凡之後,正心無旁騖的唱著它老王賣瓜式的唱詞。在幾個叩頭蟲式的婦道人家面前炫耀它的道法和神通,一時沒照應得著這個說了諷嘲話的小屠夫。

  巫婆下差跳神這種事,牛小虎兒不知見過多少遍了,通常那些女巫為貪幾文香火費,都會喝著誇張渲染一些;例如把頭疼傷風之類的小毛病形容得重些兒,或是把普通的毛病說是陰魂作祟之類。但當旁邊有人問起某些問題的當口,女巫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含而糊之的叫人摸不到邊際。就拿眼下這次下差來講罷,自己要是緊緊的追問起哥哥小龍在外的死活存亡?看她拿什麼樣的話來回答罷?

  心念正在轉動著,做老娘的卻搶先問出來了:

  「仙家,仙家,你的道法深,神通大,能知過去未來。可憐我牛門朱氏,有個孩子小龍遠出幾年,沒音沒信,前些時,我常做惡夢,夢見他白著臉回來,進了門,撲跪在我面前嗚嗚的嚎哭,不知他在外面究竟出了什麼岔事?……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哀懇仙家見示個明白……?」

  這番言語,咽咽哽哽,哪像是說出來的?倒像是一字一淚,從爛糊糊的老眼裡哭出來的。

  而狐仙不會陪著凡人嗨聲歎氣的,女巫小張奶奶打了個歪嘴的大呵欠,唱說:

  「你口口聲聲的問那小龍,
  可憐你牛門的朱氏,兩眼哭得通紅,
  世事茫茫多喲變幻,
  早早晚晚都不相同,
  無風也湧起三尺的浪,
  平地上也會起喲蛟龍,
  小龍他命中多帶煞,
  出門不久就遭了凶,
  我黃三郎,位列仙班不能打謊,
  他的屍首,早已埋在黑林中……」

  仙家剛剛這樣唱出口,牛家的婆媳倆就喊天呼地的嚎啕起來。牛小虎兒又氣又急,開口問說:

  「這話可有什麼憑據?」

  這一回,附在小張奶奶身上的狐仙,斜瞟了牛小虎兒一眼,帶著些氣憤的腔調唱說:

  「仙家的說話就是話,
  哪用把憑據攢在手中?
  去年的寒天起風信,
  彤雲漫佈滿天紅;
  我騰雲到了兗州府,
  就只見那叉路頭上,
  刮起一陣鬼旋風,
  冤鬼攔路苦央告,
  他說他就是牛小龍……」

  狐仙這樣滾瓜爛熟的背出當時的經過來,可憐牛姥姥雙手拍地還嫌不夠,連額頭也叫地面上的土塊碰腫了。小龍嫂是個被常年悲哀浸透了的怨婦,眨眼就出水,一串串的淚顆子直朝下滾,彷佛是在簸箕上滾著的豆粒兒,這兩個一哭,害苦了徐小嬸兒,勸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勸了那個,又顧不了這個,喊著要閨女素姐兒幫著勸人,那個素姐兒根本不會說勸人的話。

  而這個自誇是位列仙班的黃三郎,一點兒人味全沒有,你儘管哭你的,他卻照樣唱他的!唱詞一轉,又唱出當時的經過詳情來了:

  「他說他兄弟叫牛小虎兒,
  殺豬賣肉作營生;
  有個妻子叫牛王氏,
  青春廿有餘零;
  家裡沒留兒和女,
  高堂還有個白髮的老娘親;
  全家新遷到瓦窯鎮,
  太平巷裡暫喲暫棲身……
  他托我仙家帶口信,
  他被他的同夥王歪嘴謀害在黑松林
  魂魄飄飄沒依傍,
  單指望家裡有人替他招魂……」

  小張奶奶嘴裡吐出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魔性,把人帶進那樣愁雲慘霧的魘境裡去,連牛小虎兒一時也被那種魘境噤壓住了;姑不論小龍他離家在外是否真的遭遇到什麼岔事,她卻有頭有尾的唱得和眼見一樣!她用一種音節緩慢的唱詞,形容牛小龍遇害那天的情景:

  遠處是光禿的大石山,四野荒涼見不著人煙,他跟王歪嘴兩個去緝拿一個拐款潛逃的人犯,那犯人在一處名叫七裡窯的小鎮店上被拏住了,他們搜出那筆款子,由牛小龍帶著。誰知走到半路,王歪嘴動了歪念頭,開槍殺掉了那個犯人,慫恿牛小龍把那筆款子取出來,兩人均分,王歪嘴老調重彈,說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主張借機會拔腿開溜;而小龍性子耿直,堅持不肯;王歪嘴鬥不過小龍,假裝跟他回去;誰知兩人歇到黑松林時,王歪嘴沖著小龍的後腦開了一槍,吞沒那筆公款潛逃了。

  最後她唱說:

  「紅銅(子彈)頂破了他的天庭蓋,
  可憐他變成了帶屈含冤一個鬼魂,
  夜夜他餐風喝露水,
  陰魂難得轉回程,
  若想使他陰魂得回轉,
  必得要請巫門行關目
  舉旛設奠去招魂……」

  好傢伙,牛小虎兒心想:你小張奶奶這個繩圈兒可做得太大了,你就是存心撈錢,什麼旁的題目不好借?!偏偏要詛咒小龍,你施的是黑虎掏心拳,一拳把兩個女人打得昏天黑地,沒命的號啕,這種做法豈止是有欠厚道?簡直是心狠手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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