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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岔子實在也算不得岔子,一群馱販上路,走至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野路上,突然的天起曇雲,來了一場瓢澆似的大雷雨,路邊連棵能藏身躲雨的樹也沒有,雷轟轟電閃閃的,毛驢兒嚇得尿屎屁流,人叫雨水淋成落湯雞還不要緊,驢背上的米糧泡了湯,老本全都下了水啦!——哪家糧鋪肯收浸了水的糧呢?

  雷雨落得並不久,可是人和牲口都濕得像剛蹚了河似的,一夥人怨著天,咒著雨,趕爐走了三四裡路,才接上一座靠路邊的村子,向村頭的人家借屋歇下來。經過這場雨,袋裡的糧食完了,不消三天兩日,准會生黴發芽,旁人只是窮抱怨,姚七卻郁抑著一心的火。裹著濕衣回到家來,人和驢都受了寒,同時生起病來了。

  姚七吃的是五穀雜糧,按理說,難免遇上點兒疾病災殃,最先以為是淋雨受寒,熬了碗姜湯一喝,大被蒙頭睡它一場就會好的。誰知寒熱大作,竟打起瘧疾來了!要是普通的隔日瘧,姚七嫂也不會心驚肉跳的窮擔心,偏偏是最厲害的三日瘧,一陣寒起來,躺在床上的姚七直能抖散了骨頭,那張老木床叫他弄得咯吱咯呀的響成一片;一陣熱起來,滿頭滿臉紅得像炭火,渾身汗氣蒸騰,一屋子全是汗腥味兒。

  「你定是在路上遇見瘧疾鬼了!」姚七嫂憂心忡忡的說:「就叫它這麼纏下去怎麼成呀?」

  眾口鑠金的傳說,都說三日瘧是有瘧疾鬼作祟,姚七也不能不相信這個,傳說告訴人,患了這種鬼作祟的三日瘧,要是燒了紙,化了箔,鬼還纏著人不肯離身的話,那就得在瘧疾發作前夜,悄悄的離家,逃到別處去,有人掮著一袋子柴灰,患瘧疾的前腳走,旁人後腳跟著,把柴灰抓來撒在他走過的路上,說是蓋起病家的腳印子,鬼就不會找著他了。

  「你要是放不下心,就先買份紙箔燒一燒,好歹禱告禱告。」姚七說:「實在不成,我再去躲鬼。」

  姚七嫂也買了紙箔,在門前燒化過,誠心誠意的禱告過,三天之後,瘧疾鬼照樣入宅,附在姚老七的身上,寒過了,熱過了,人就好像是蒸籠上溜過的卷子,透松透軟,虛得沒有半點兒力氣。

  「這鬼敢情是個貪心鬼,收了人家的錢財,還是一味歪纏不離身。」姚七嫂說:「看樣子,你不能再磨蹭,必得要躲一躲了。」

  不但躲過沒躲得掉,幾乎所有聽來的辟邪的關目全做過,姚老七的瘧疾仍不離身,血肉之軀,哪經得一冷一熱的窮打磨?半個月熬下來,人就叫磨折得不成人形,只落一身皮包的骨頭架兒了!

  病人躺在天井裡的繩床上,半張著嘴,像一條離了水的魚,上午冷,下午熱,直至傍晚熱退了,才勉強能進一口口茶水,好漢單怕病來磨,秦瓊一病還賣了黃驃馬呢,何況乎姚七這樣的小人物?眼望著頭頂上的天,天是高的,雲是遠的,無數青黑青黑的金星子在空裡游舞,姚七的兩眼就淒淒的潮濕了……回望床沿坐著的姚七嫂,他虛飃飃的腦子便禁不住的想到生離死別上頭去,猛然間,像被人兜著心窩澆潑了一盆涼水,使人的骨頭縫裡都結了冰渣兒。

  我可不能這樣的撒手,把她孤伶伶的扔在世上。姚七這樣胡思亂想著,恨透了這纏人的瘧疾鬼。說恨也是空恨,你恨著他,他卻纏著你,姚老七可再也拿不出什麼好法子來逐鬼了。

  瘧疾在身上一拖兩個月,瘧疾的胚塊在姚老七的肚裡腫脹變硬,人的精神也變得恍惚昏沉了,姚七嫂不死心,把那匹病驢賣給東街賣驢肉的祁五,換錢請了巫人,燒起紅紅的炭火,咚咚的擂著狗皮鼓,把病體支離的姚七從繩床上拖起來,指著人的鼻尖兒審鬼,用燒得通紅的火筷兒烙他的額頭,用桃樹枝和菖蒲劍抽打他骨棱棱的脊背,一直抽打到皮膚發青發紫,好像這樣就會把瘧疾鬼打跑,永也不敢再進門了。

  說來也真怪的慌,一打一鬧的行了鬼關目,姚老七居然有幾天清醒過來,——雖說是很疲弱的那種清醒。

  「我不知是怎麼弄的?日夜全在騰雲駕霧,」病人兩眼無神,不停的喘息著說:「撥不開的雲和霧,把我裹托著,一會兒飛進冰穀去,一會兒又飛過火焰山……」

  「你忘記了?」姚七嫂抓住瘦得像雞爪似的丈夫的手,噙著淚說:「那是瘧疾鬼在你身上作祟,拘著你,魘著你,造出來的幻境……那全不是真的。」

  病人的兩眼彷佛轉朝著她,眼瞳的光是分散的。

  「不是真的?誰說不是真的?」他說:「我走過爛泥滑踏的黃泉路,沒天沒日的,冷雨絲絲,打得人瞇起兩眼,陰風打黑山岩洞裡朝外吐,吹得通體陰寒……鬼門關是一座光禿禿的黃泥崗子,柵門邊坐著頭生兩角的鬼王,背後站著耳迸紅毛的鬼卒,一見著我,就抖著鐵鍊,揚著響鈴的鋼又,喊叫說:

  「怨不得三番兩次去他家沒捉著他,姚七的魂靈原來飄蕩在這兒,正好把他拏下!」

  「我一嚇,掉臉就朝回跑,雲霧封住人兩眼,單聽耳旁呼呼風響,一腳高一腳低,幾次摔得我渾身泥汙,好不容易奔回來了!」他粗濁的喘息說:「可累死我了!」

  姚七這麼一說,可把姚七嫂嚇得差點吐出心來,好端端的一個人,走黴運遇上瘧疾鬼纏身,業已把家裡的錢財花盡,連那匹賴以為生的病毛驢也賣掉了,實指望丈夫能好起來,即使日子過得艱難,前頭還有一分巴望,俗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哪知道陰司的鬼卒也要拏他,難道三十幾歲的人,天年就這麼短?會在眼下就拋別自己,一命歸陰?!

  「啊呵,親人……」她咽泣說:「怕不是你昏迷不醒做的噩夢罷?甭這樣的嚇我……你說說,陰差怎會平白的要拏你來?」

  「我……我怕不成了!」這是姚七在清醒的辰光說出的一句實話,過後,人就瘋一陣傻一陣的胡亂了。有時候,他大睜兩眼,說是有兩個拖著鐵鍊持著鐵鎖的陰差,蹲坐在梁頭上等著拏人,有時他說橫樑上有小鬼騎驢過路,撒下沙灰迷住他的眼了,正因他是瘋瘋傻傻的病人,姚七嫂不能不在一邊敷衍著他,手裡抓著雞毛帚兒,姚七的手朝哪邊指,她就跑過去,用雞毛帚朝空裡亂揮亂舞一陣,哄他說:

  「好啦,好啦,你閉上眼睡罷,小鬼不是叫我打跑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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