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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快甭這麼說,哪有家裡有田有產,反而端瓢討飯吃的人?!」張水源說:「一動不如一靜,你要不開門,我就跪在這兒等……」

  銀子嘴硬心軟,正因為心疼張水源的那雙膝蓋,她又開了門,替他生下第四個男孩大壽兒來。

  大壽兒一出生,張水源就把他當成冤家對頭看待了,因為那孩子臉上正巧有一塊灰記,乍看上去,就像滿臉鍋煙灰沒洗乾淨一樣,單只這樣,還不會使張水源起疑,偏巧那孩子的左耳上方,有一塊缺口兒,這使他有足夠的證據,認定這又是上回投胎來的那個討債鬼,死皮賴臉的重新進了張家的門。

  「倒楣的,五雷符剛剛叫風雨剝蝕掉,這討債的鬼物又臨門了!」他咬牙切齒的說:「有他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他,今天我就跟他拚了!」

  「不!」銀子看著張水源眼裡凶光外露,嚇得摟緊了孩子說:「你有什麼臉跟一個奶娃兒拚命?這孩子原本是你自己討來的。」

  張水源禿了嘴,被老婆窘住了,脖子掙得粗粗紅紅的,過半晌,才勉為其難的聚了一口吐沫,把他要說的話,像吞藥一般的咽了回去,臉色陰黯的歎著說:

  「好罷,明明是帶記號的討債鬼,你偏死心眼兒要養著他,總有一天,你又要懊悔的。」

  「話可不是這樣講,」銀子固執的說:「假如要是前生前世的冤孽,你就殺了他也沒用,只有想法子,心平氣和對待他,冤孽終有化解的時辰,可不是嗎?」

  「我怎麼曉得?」張水源洩氣的說:「神也求過,佛也拜過,哪樣錢沒花過?哪種花樣沒變過?生三胎,死三胎,還怪我心腸硬嗎?暫時我仍舊依著你,看他能活多久,這回再要想討了債就走,可沒那麼便宜了!」

  為怕銀子扯扯連連的狠不起心腸來,張水源始終沒把撒手鐧打出來,這方法是一個南方的過路客告訴他的,那人說:

  「討債鬼上門,有個最厲害的法子!」

  「說說罷,」張水源說:「我實在恨極了這個鬼,有什麼法子,我就用什麼法子!」

  「只要你老婆肯捨得,你得活活的把他背到亂葬坑裡去,來它一個活分屍!」那人說:

  「在我們那兒,還是老古人留下的風俗,有句俗話叫:『討債鬼怕分屍』……你把刀磨得亮亮的,在懷裡聽著,背著孩子走到荒墳上,把他光赤條的平放在地,拿刀尖指著他的額頭,跟他說:我認得你這小討債鬼!你就會千變萬化,我也不會看走了眼!然後拿刀砍斷他的手腳,砍一刀,問他一聲:看你下回還敢不敢進我家門?這樣砍他一回,包管下次他永也不敢來,再也不敢來了!」

  那人坐在柳蔭下歇腳,一邊跟張水源講了許多他們家鄉的許多習俗,講專扔死孩子的大墳坑,講某年某月,某家某戶替討債鬼分屍的慘事,為了護著他放利債積賺起來的辛苦錢財,張水源真的被他慫恿得心動了,悄悄的買來一把牛耳尖刀,夜來在廚房的磨刀石上狠命的打磨,磨得能削筋剔骨,用油紙包裹了備用。

  不過,出乎張水源意外的是:大壽這個落地就是一付討債鬼相貌的孩子,居然在銀子照顧下闖了三關,度了七煞,過了鄉野人們認為是生死大界的年紀——十二歲,連頭疼傷風的小毛病也很少有過。

  那可使張水源預備妥當的那把牛耳尖刀,再沒有用武之地了。

  「嘿,討債鬼真夠機伶,」張水源後來在酒鋪裡跟人提起當年的事情,得意洋洋的摸著他泛白的鬍子:「我要不是聽了那個南方商客的話,買了一把牛耳尖刀預備著要顯顯顏色給他看,他會乖乖的留下來嗎?!」

  不過,傳說張水源唯一的兒子張大壽,長大成人之後,跟他爹處得很不和睦,他常說:

  「我這條命,該是打他手枒裡漏下來的,要不是我媽拚死拚活的護著我,早就被大分八塊喂了狗了,哪還有我張大壽這個人?」

  所以,水源嫂死後,張大壽就離家出走了,空著兩手出門,沒帶張家瓦房的一塊瓦片兒,自打那,他就沒再回來過,也一直杳無音訊,張水源空自為斂積錢財忙了一輩子,老境卻很淒涼,生病躺在瓦房裡,連討口水喝都叫人不應。

  而這些這些,都被時間的風吹蕩得遙遠了,張家磚井崖離我們的村落只有十幾裡路,我曾不止一次路過那座在傳說裡被形容得神秘不祥的瓦房,也曾親眼見過那口石砌的六角井。瓦房那時已經敗落不堪,後進屋子沒窗沒扇的,住了幾個討飯的乞丐,前屋空著,有家香火鋪子用它晾曬著一網架一網架的香枝。天色晴和的季節,碎瓦零落的屋脊蓋上,聚了大群的麻雀,見了人就唧唧喳喳的,不知要學著跟人說些什麼悄悄話兒。至於那口六角井,除了石砌的井欄還完整無缺外,井底早就被一年年吹蕩的風砂填平了,扒在井口朝下看,一點兒也不像井,只是一個半人深的窪塘,裡頭扔著些西瓜皮和菓核——南來北往的過路客扔棄的東西。

  抗戰初期,有個行軍落隊的老兵,在隆冬落雪的夜晚,曾單獨投宿在那座破落的廢屋裡,二天他摸到我們的村莊上,跟我們一群孩子說起一宗可怖的事。

  「東邊那座空蕩蕩的大瓦房是怎麼回事兒?」他說:「昨夜晚,我的腿發了風濕病,一歪一拐的,行軍落了隊,硬撐持著,順著路上的雪印朝前追趕前隊的人,三更天走到那座大瓦房,雪花密密的使人眼全難睜。

  「實在萎頓得走不動了,我就拐進瓦房去,在那空屋的角落上打開背包,取出軍氈來鋪開,我背囊裡帶得有僧帽牌洋蠟,口袋裡也帶得有煙和火,我劃火把蠟燭點上,找著幾塊破木塊兒,燃起一攤火,一面烘烘濕鞋濕襪,一面擦著槍。

  「我是四更天躺下身入睡的。

  「我剛濛濛矓矓的闔上眼,呵,兜臉一陣冷風又把我吹醒了!

  「我把眼微睜一條縫,朝外看過去,門口來了個圓臉尖下巴的小老頭兒,他頭上戴上一頂紅頂子的黑瓜皮小帽,身上穿著布袍兒,灰不灰,黑不黑的,手裡還捏著一杆短短的小煙袋,袋口垂下裝煙葉的小荷包,一搖一擺的,像是鐘擺錘。

  「我心裡逐漸明白過來,這不是做夢,這一切全是真的,那麼,疑慮也跟著來了,這小老頭兒半夜三更摸過來幹什麼?他究竟是人?還是鬼物呢?

  「我把摟在懷裡的步槍攢緊些,心想如果是人,我足可對付得了他,他假如是善意來的,當然沒話說,假如惡意來,也難奈何我,如果他是鬼物,那可就難辦了,——我不願朝空裡開槍,把那地方的住戶全打夢裡驚醒。

  「那小老頭兒看來並沒惡意,他走到窗臺的蠟燭旁邊,尖起嘴,翹著鬍子去吹火,嘿,怪事就在他吹火上發生了,那蠟燭的燭焰被他吹得噓噓噓噓的響,他每吹上一口,那燭焰就拉長幾寸,吹氣吹到後來,燭火就被他吹成細細的一長條,足有槍通條這麼長!」他說著話,把步槍上的通條拔出來比劃,那就是說,綠瑩瑩的燭火至少被吹有兩尺多長。

  「那一定是放高利貸的張水源。」聽過六角井傳說的孩子都叫說:「他是出名的吝嗇鬼,怕你浪費蠟燭,才趕去幫你吹燈的。」

  「張水源是誰啊?」

  「是張豁嘴兒的兒子,張撈毛兒的孫子。」

  說故事的老兵搖搖頭,笑說:

  「你們越說我越糊塗了,不過,他臨去時確曾說過一句:有了一盆火,哪還用點蠟燭?人叫他吝嗇鬼,想必是言出有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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