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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大新春,酒館裡鬧出這種事來,實在夠瞧的,還虧煙鬼孫二機警,拿話穩住茶房說:

  「先甭亂嚷嚷,把房門給掩上,這事一驚動樓下那一大群賭客,亂成一團,事情就更不好辦了!……這等的謀殺命案,總是冤有頭,債有主,悄悄去局子裡報個案,你們肩上的擔子就卸掉啦!」

  「天大的晦氣。」茶房說。

  「咱們跟死者是朋友,」孫二說:「局子裡有人來問話,我可出面回他們,你快去報案要緊。」

  一陣亂過去,天又已昏黑下來啦!老湯自認自己的腦瓜子缺料紋路,被這一波一浪的岔事攪得昏昏沉沉,像中了魔魘一樣,事情糟到這種程度,全是他做夢也沒曾料得到的;行署和局子裡都有人過來,查驗屍體,又傳人問話,煙鬼孫二把郁堂的身世和如何來青島的過節說了,又說起這屋子裡鬧鬼的事。

  「我可沒想到,鬼魂沒能佑護得到鬱堂,反讓人先下手為強,把他給做掉了!……顯然那楊慶雲在這兒伏有內線,耳目很靈通。」

  辦案人員再問到老湯,老湯便提起當年那宗舊案來,他說起跟鬱堂去的楊慶雲,不但是殺害朱砂記老朱的兇手,根本上,他就是當年逃獄的分屍案主犯楊金鏢。

  「這事,前幾天鬍子侃胡大爺也跟我們關照過。調出來的老卷,已經移到局子裡啦!」

  「可是,胡大爺他昨晚中了毒,送到醫院去了。」老湯忽然領悟到什麼,不安的說:「會不會也跟鬱堂一樣,是中了人的暗算了?」

  「極可能是這樣的:那楊金鏢為了某種緣故,早就潛回青島來了,」一個辦案的推測說:「他日後走煙販土,或是幹其他不法的勾當,還是要借重青島這個地方,正因為當初他犯過重大的刑案,疑心生暗鬼,怕有人揭破他的根底,才處心積慮的要拔除幾個深知他底細的人……我們這就看視胡大爺,順著這條線澈查。」

  使老湯失望的是這些辦案的人,不論在機敏上、心思上、各方面的經驗上,都跟當年羅大有那一幫人沒法子相比。鬱堂的屍體查驗過,照了相之後,發交給煙鬼孫二,草草的浮厝在山腳邊。鬍子侃胡大爺雖說救治得法,沒丟掉性命,但人已變得癱啞了,並沒能供給官方任何線索,這宗案子,雷聲大雨點小的轟了一陣,不旋踵間,又很自然的沉寂了。

  正月十五過後,他又挑起他的辣湯擔子,夜夜在青雲閣酒鋪門前賣著他的他的辣湯,老湯再是腦瓜的紋路少,也逐漸明白在這種表面平靜的時候,自己的處境實在很險惡。自己跟煙鬼孫二兩個,都算是老弱之人,對方匿在暗處,也許正用心機跟官裡鬥法,如果局子裡的猜測不錯,自己既參與辦理過當年的分屍案,認得楊金鏢的面孔,那麼,繼鬍子侃和鬱堂之後,他是對方要拔掉的眼中釘,甚至連孫二也夠危險的。

  說是該懼麼?老湯自覺是快進棺材的人了,活著也像孤魂野鬼似的,這條老命並不值上幾文錢,但卞福生的託付梗在心裡,這個不露面的歹徒,連續犯案,自己若不留著這口氣,眼見他跟那蠻子女人受報應,似乎是死也死得不甘心。

  這樣,他不能不暗自預防著。有一天,他大清早上菜市,在一家飯鋪前面,就看見遠遠的肉案子前面有個穿黑襖的婦人,那張臉的側面輪廓,恍惚像是蠻子女人,他追過去,那婦人卻已走遠了,恨只恨自己這條跛腳走路一拐一拐的不方便,跟不上她,看著看著那黑色的背影轉進馬路邊的一條巷子,再跟過去,就看不見人影兒了!

  但他心裡卻記著那條巷子。恰好在碼頭斜對面的那條巷子,離黑巷區並不太遠,他想不到楊金鏢和蠻子女人,竟會住在這麼切近的地方?!

  趁著白天沒出擔子的時刻,他在那條可疑的巷子裡走動過,進巷的頭一家,是爿米糧店,跟著是雨傘店,燒臘店,中藥鋪,京貨鋪……這些老店鋪,依他的猜測,都是當著街做正經買賣的人家,不至於窩藏像楊金鏢那種人。然後略經轉折,巷道打斜走,兩邊都是些小院的平房住宅,板刻似的朝裡伸延,蠻子女人究竟住在哪一家,那就弄不清楚了!巷尾也有幾家店面,並無可疑的地方。

  老湯咬一咬牙,想到一個笨方法,——我早早晚晚的把辣湯擔子挑過這邊巷口來守著,守株待兔。你楊金鏢也好,蠻子女人也好,總不能長窩在宅子裡不出來,只要弄清你窩藏的地點,我立刻就報到局子裡去,看你能逃遁到哪兒去?!

  打定這主意,他就跟煙鬼孫二說了:

  「我說,孫二哥,你那姓郁的朋友伸冤的日子快到了!……我業已看見過一個極像蠻子女人的婦道,在興隆米糧店的那條巷子裡出入,我打算守著巷頭,踩清他們窩藏的地點,先去報案。」

  「你在哪兒見著那蠻子女人的呢?」

  「在靠近碼頭那邊,橫街的菜市上,」老湯說:「雖然相隔得遠了些,不敢斷定她就是蠻子女人,至少看她的輪廓,實在像極了。」

  煙鬼孫二這可來了精神:

  「噯,老夥計,人死留名,虎死留皮,甭看咱們老哥兒倆朽掉大半截身子了,若真能破掉這案子,使那雙姦夫淫婦伏法,死後還怕墳頭上沒人燒紙化箔?只怕幾十年後,下一代人講古,還會提到咱們的名字呢!」

  「說真個兒的,我倒從來沒想到那些,」老湯說:「只覺著做人要盡本份罷了!」

  「這樣罷,」孫二的主意似乎比老湯多些:「我是不認得蠻子女人跟那姓楊的傢伙的,你不妨挑著辣湯擔子,進那巷子仔細逡巡著,我在巷口走動,也好在緊要的關頭做個接應,只要聽著你放聲一招呼,我就好見機行事,這樣,免得你獨個兒去擔風險,——姓楊的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我猜想。」

  「好罷,」老湯感喟的說:「歲月不饒人,咱們都早已不是逞英雄的年紀了。」

  煙鬼孫二這一回真是發了大狠的,為了怕中途煙癮發作耽誤事情,他費盡所有買了些羊屎蛋兒(幹煙泡兒的俗稱)帶在身邊,好在煙癮發作時,吞它一粒,老湯呢,更是有備在先,懷裡揣上了一把七寸攮子,好在緊要關頭亮出來防身。

  「冤死鬼,冤死鬼,全替我聽著!」頭一天晚上,老湯挑上擔兒去那條巷子時,就這麼暗暗的禱告過:「這是你們雪怨的時辰,能暗中幫我一把力,把這兩個凶人攫著,地上地下的都得安心,這回若再不能成事,我這把老骨頭,再沒多少日子好等的啦!」

  說也奇,他還麼禱告之後,立即就有一團小小的旋風,從方場那邊的青雲閣酒館那個方向旋過來,引著老湯上路了,老湯心裡話,你早不來晚不來,偏等鬱堂死後才來,約莫那姓鬱的早些時走煙販土的時刻,多少也幹過幾宗虧心事,命該死在更邪惡的人的手裡罷?可惜的倒是鬍子侃胡大爺,那麼個謙和寬厚的人,竟會叫姓楊的弄成個半生半死的殘廢,人沒法瞭解,只能說是前世的冤孽了!

  旋風飄到那條巷子口的興隆米糧店門前消散掉了,老湯正想在廊簷下歇擔子,忽然見著一個人在前頭急匆匆的走著,那人的背影很熟悉,他想了半晌才記起來,那人是青雲閣酒鋪帳房裡的夥計,這夥計也怪的慌,不在店鋪裡招呼著幹事,黑夜裡跑來這兒幹嘛?

  疑念一動,他就挑著擔子悄悄的尾隨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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