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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看他就是楊金鏢。」老湯說:「那個生朱砂記的老朱,在分屍案裡跟他是同謀,錯不了的!」

  鬱堂點點頭,眼裡露出光彩來:

  「這麼說,他漏網後,又殺了一次人!這種人不能讓他在法外逍遙;我這回來青島,就是找他來的,——聽說他業已帶著蠻子女人,回到青島來啦。」

  「這事,鬍子侃胡大爺跟我也談過,」老湯說:「我原以為他不會回來的……有錢在手上,他遠走高飛還怕來不及,怎會再回來?」

  「很難說,」鬱堂說:「楊慶雲那傢伙,一向是行蹤詭秘的,他究竟是不是你所指的楊金鏢,還得等到親眼見著才算坐實。」

  三個人圍著那盞綠熒熒的煙燈,把這事商量了很久,直到起更之後,煙鬼孫二才跟郁堂離開青雲閣,老湯沒有就走,拐至帳房找到鬍子侃,把鬱堂所說的話,重又說了一遍。

  「胡大爺,」他說:「事情到這一步,我可不能不相信了,楊金鏢怕真的回到青島,不知藏匿在那個暗角裡,要是錯過這段時刻,他再帶著那婆娘離埠,那可就沒機會了啦!」

  「我明白。」鬍子侃沉靜地聽著,直等老湯把話說完,才慢吞吞的開口說:「我到魯東行署去過,法院裡的老檔案,大都散失了,不過這分屍案的全卷,總算在一個姓秦的老書辦的家裡找著了……鬼子來時,這老書辦搬走法院的一隻檔案櫃,裡頭全是重要的刑案卷宗,他當時沒以為青島會淪陷這麼久,七、八年裡,他保存的這些案卷又散失了不少,分屍案這一卷,被水淋過,蟲蝕過,不過,這並不要緊,行署只要有原卷,就可以把逃獄的兇手緝捕歸案,當然,人證還是要有的——咱們辦過這案了,有資格指認這兇手。」

  「如今就只能找姓楊的這個人了——」老湯說:「就算把當年分屍的老案放在一邊罷,單憑他害死他的同夥朱砂記老朱,攫著他,也能問他一個死罪……姓郁的是現成的證人。」

  話是這麼說了,姓楊的和他的姘婦可就沒露過面,連陰雨一直落到歲末,濕漉漉的惹人心煩。光復後的頭一個新年,街坊上過的喜洋洋的,陰雨一點兒也沒沖淡新春的那份喜氣。但歇了辣湯擔子的老湯,卻嘗盡了老光棍過年時蕭條索落的苦味。其實,心裡若沒有憂煩事兒壓著,老湯倒不很介意這個,當他想到那雙姦夫淫婦又在爆竹聲裡添了一歲時,真恨不得找根巨索,把已經過去的日子給拉了回來。

  煙鬼孫二趕來跟他拜年,老湯扯著他問說:

  「你那位姓郁的朋友,探聽那姓楊的下落,到底有了點兒眉目沒有?」

  孫二搖搖頭:

  「要是有了什麼眉目,哪還用的著你問。我早就會來對你說了,如今是月黑頭撒溺,連鬼影兒也見不著了!想起來,這事真有些怪的慌,假如姓楊的不在這這左近,那幾個鬼魂為什麼又要出現在青雲閣呢?」

  「這個你問我,我怎麼會懂得?」老湯說:「除了你之外,又沒有旁人見過那些鬼魂。」

  「我想,這案子總歸跟青雲閣有關連,」孫二心有不甘的說:「走,咱們該多去那邊待待,也許無巧不巧的就會碰上什麼。」

  老湯原本懶得動彈的,再一想,窩在家裡悶著也是悶著,不如跟孫二夥在一淘兒,好歹有個人聊聊,去青雲閣的賭場上擲幾把骰子也好。心念這麼一轉,打上一把油紙傘,頂著寒雨出門,朝青雲閣酒鋪那個方向走過去。

  大新春裡,賭場熾熱得很,雖說是陰雨天寒,沿街那些緊閉著的門戶裡面,仍不斷傳出呼麼喝六聲,搓麻將哼唱的歌聲,骰子在大碗公叮叮的晃蕩聲,有一種初獲升平時古老的松浮和懶散的意味。

  青雲閣鋪,不用說已變成噴煙和酣賭的地方,甚至連酒鋪的客堂也都收拾了,改成幾個人頭簇聚的賭台,扯低了吊燈,一頭垂到檯面上的低空,使人伸著頸子,叼著洋煙捲兒,能在燈罩的罩口上就火。

  「那位郁老大沒在這兒?」走進酒鋪時,老湯問說。

  「不知在哪個檯面上,」孫二說:「這些時,他整天都泡在青雲閣的。」

  「我得先到帳房去,跟胡大爺拜得年,」老湯說:「他原約我到他那兒去過年的,我一懶就懶過去了。」轉身正碰見櫃房的夥計,便問說:「胡大爺可在櫃上?」

  「老爹,您不知道?昨兒夜晚,胡大爺他發了……急病,送進醫院去啦!」

  「你這是開笑了?」老湯簡直有些信不過自己耳朵:「胡大爺怎會好好的發了急病來?」

  「昨天上午還是好端端的,」那夥計說:「在帳房裡吃了午飯,突然說是身子乏得慌,關上暖房門,要躺在火盆邊的躺椅上歇會兒,其餘的夥計,樓上樓下的忙著,沒人留神招呼他,傍晚我推門,就見他還在睡著,等我點上燈再瞅,可不成啦!他渾身一塊塊地泛青帶紫,嘴鼻間只落一口遊漾氣……」

  「是紫僵症,敢情?」煙鬼孫二插嘴說。

  那夥計搖搖頭說:

  「看光景,倒像是中了毒。」

  這一來,老湯更有些發毛了,青雲閣在這帶地方,算是頗具規模的酒館,人來人往的不在少數,幾個月來,也沒聽說誰中過毒,如果吃食裡有毒,中毒的決不止鬍子侃一個,人在心慌意亂的當口,一時也沒有心腸去推究那些,急急地問那夥計說:

  「胡大爺送哪家醫院?」

  「這……我也弄不清楚,」夥計說:「跟著去照應的人還沒回來。」

  「光急也沒用,」孫二打了個哈欠,敢情是煙癮又犯了,沒精打采的說:「先上樓去,榻上歪一歪,等著消息再去瞧看他去。」

  老湯被孫二硬扯到樓上,孫二爬上了那張老煙榻,擦火點上煙燈,向茶房討了一小條兒煙,急乎乎地燒起煙泡兒來。老湯心裡像打翻了絲線絡子,纏纏結結的一把亂疙瘩,無論如何也定當不下來。

  「不成,二哥。」他說:「我得出去找一找去,多問幾家大點兒的醫院,總會問得著的。」

  「甭急,」孫二說:「外頭寒雨綿綿的,你拐著腿,要跑到什麼時辰?實在要去,等我過足了癮,撐把油紙傘,跟你一道兒去。」

  煙鬼孫二剛燒第二個煙泡兒,有個茶房冒冒失失的搶到走道上來,大驚小怪的喳呼說:

  「諸位爺們快過來瞧瞧罷,咱們櫃上管事的沒在,這兒又出了岔子啦!」

  聽著這樣的喳呼,老湯最先搶著出房,問說:

  「什麼岔子,要這麼窮吼法兒?」

  「您瞧瞧那邊就知道了!」

  老湯只是抬一抬眼,心就忽的朝下一沉,雖說是陰雨天,究竟當著白晝,對面煙榻上躺著的可不正是煙鬼孫二的那個朋友郁堂?他手裡還捏著裝上煙泡的煙槍,那盞煙燈也還在亮著,乍看上去,好像他是在單個兒吸煙之後閉目養神的樣子,但他身子下卻汪了一灘血水。

  「糟了,二哥,你那朋友郁堂遭人暗算了!」

  隨著老湯這聲叫喊,煙鬼孫二踢踢踏踏的趿著鞋奔過來了,三個人領頭進房,後面又跟來幾個老煙槍,大夥兒圍在煙榻前過細再看,鬱堂的前身好端端的,後心上卻不知被誰喂上一攮子,一灘血水從那個窟窿朝外淌,也許生前吸食鴉片太多的緣故,連淌出來的血都是紫黑色,像桑葚那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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