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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這條巷子雖也幽僻,但和黑巷區那邊的巷子不同,一路都有稀疏的燈火亮,能映出人模糊的身影來。老湯跟著那夥計走了一段路,叫他瞧出一宗嚇人的怪事出來了;原來那夥計一個人走路,他身後卻拖了五條形狀各個不同的影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不敢相信那就是鬼魂,因為從來傳說都講鬼魂是沒有影子的,偏偏他只見著鬼影子,不見鬼魂。不信嚒?揉眼再看還是一樣,一個戴禮帽的影子,該是在陰司還不忘辦案的羅大有,一個看來沒有腦袋的是卞福生,身子壯壯的是朱砂記老朱,壓尾一個,不用說就是鬱堂了。

  這群鬼魂跟著你,我看你還能走到哪兒去?

  那人走到巷子中段,朝左一拐彎,人就不見了。

  老湯走到他拐彎處再看,一扇小門是開著的,門裡並不是人家,卻是一條剛容得他辣湯擔子的巷道,由此通到另外一條巷子去,他走過這條極窄的巷道,眼看那夥計走進一座大雜院裡去了。

  老湯在大雜院門口放開他的辣湯擔子,略定一定神,這才認出這是山東大道後面出名的私娼館,叫十八大院的。據說幾十年前,原有十八家人家合住在這所大雜院裡,後來搬進一家娼戶,把正經人家全擠跑了,老鴇租賃了所有的房舍,召妓賣春,但一般人還習慣的叫它十八家大院。

  這十八家大院裡的各房各屋,正是燈火輝煌的時刻,姑娘們笑的、唱的、打情罵俏的聲音,紛從屋裡傳出來,間雜著有尋芳客的粗喉嚨,說著醉呼呼的酒話。

  怪呀?老湯真的又犯了疑惑了,這楊金鏢應該匿伏在一處隱僻的地方才對,娼寮裡人來人往的,難道不怕旁人見著他?不過這疑團立刻就打破了,他發現穿經那大院的一角,有個角門,一步跨過角門,眼前頓然黑了很多,隔了一會兒,才看出這兒並不是十八家大院,而是大院外邊的一條巷道,口兒大,裡面狹,口兒邊上有一口石砌的六角井;那夥計顯然是怕有人跟躡他,故意像走迷宮似的多繞彎兒,老湯儘管腳步顛躓,還是咬著牙,緊緊的尾隨在對方背後,一路跟了過去。

  從頭一口六角井起始,巷道像是螺絲般,旋了一旋,轉了兩轉,一塊方不過兩丈的小方場上又出現了第二口井,那夥計放慢腳步,走進一個破落的門戶裡去了。

  老湯一陣急追,走得腳心發熱,額頭沁汗,他靠在凹進去的井邊的牆角喘息一陣,這才放輕腳步,貼近那破落的門戶。

  天光在這裡是墨糊糊的,燈火穿過門縫,在人眼簾上迸閃出一絲絲多彩的光刺。老湯踮起腳尖,從門缺口兒上朝裡望,裡面是一塊約莫兩丈見方,鋪著水磨方磚的天井,叫一條長方形的花壇占去小半邊,花壇上植著幾簇高及簷口的木本花,密密的枝葉,正擋在一扇亮著燈的窗子,窗裡放著留聲機,一個女人用很尖亢的聲音,唱著古老的歎詠的調子:

  「想郎一春又一春,朝思暮想情海深……
  一根燈草兩頭點,
  郎情妹意一條心……」

  也許裡面的人,故意放著那只話匣子,掩蓋掉他們小聲說話的聲音,老湯光聽見裡頭嘰嘰咕咕的,分不清究竟說的是什麼,不過,蠻子女人的腔調突然變高起來,使他聽見了斷斷續續的句子:

  「等到熏佬(煙土)貨齊了,就應該搭平(船)離埠,過大天(海)雲遊去……五龍爪(手)扣著瓜子(銀元),還跟威武窯子(衙門)嘔什麼勁兒?難道真想被摘(被捉了去。)了洗臉(殺頭)!」

  「噓——你輕點兒!」

  聲音果然低了下去,只落下唱匣子裡的女聲,無比哀遲的歎詠著:

  「想郎一夏又一夏,
  朝朝暮暮,思思想想情如畫,
  露水心田長饑渴,
  不想那飯來呀不想茶……」

  老湯認清這個門戶,不想再多停留了,他必得順原路走回十八家大院,去取他的辣湯擔子,趕急關照孫二雇車去局子裡報信,當他剛轉身想走的時刻,就聽身後有人叫喊一聲:

  「站住!」

  不用說,對方業已發覺了,在這深深的、幽僻的巷子裡,他自知是孤絕無援的,能多朝外跑一段路,他的危險就會減少一分,老湯便沿著一溜兒長牆朝外跑將起來,不過,後面追來的人比他要快得多,聽腳步聲,還不止一兩個人,他還沒能跑到十八家大院外的頭口井,後面的人就追上了,他惶急的探手入懷去抽攮子,攮子還沒抽出手,背後有兩隻手臂探過來,連腰帶胳膊,像一道鐵箍似的把他箍住了,有人一晃火摺子,火光直刺他的兩眼,接著他聽見一個聲音說:

  「好,這老傢伙就是賣辣湯的,幾次要放倒他,沒得著機會,這好——他自家送上門來找死!」

  老湯剛一掙扎,左腦角挨了鐵硬的一傢伙,他覺著那是短槍的槍柄,便不顧一切的喊了一聲:

  「救命!」

  這一聲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效驗,十八家大院那邊的巷口有了急速的腳步聲。

  「巡兵。行署的巡兵。」

  誰這樣一聲叫喚,那幾條黑影子便飛快的遁走了,但老湯覺得右邊腰上挨了一攮子,熱乎乎的一條,一直黏著了褲管。他兩腿一軟坐了下去,一圈使人睜不開眼的電棒子的藍光把他罩住。

  不錯,那正是一小隊由魯東行署放出的巡兵,他們的出現,使老湯在千鈞一髮的辰光留下命來,他跟那帶隊的把要說的說完,便昏迷了過去。

  對於老湯來說,他為這事已經用盡了全力,再不能參與什麼了。這宗案子,行署和局子裡確也是盡了全力的,當夜就按老湯所指述的地點,派人搜查,那宅子是座空宅,人已聞風先遁了,不過走得太倉促,卻留下了大包的嗎啡和七百多封生土(熬煉的鴉片)。

  歹徒遁上了船,公安單位的巡艇追擊那條機帆船,一直追出海口,但海面上起了大霧,那條被擊的半毀的船隱到彌漫的濃霧裡去了……直到開了二月門,這案子才顯出真正的結果:有一艘破船被發現在勞山灣外約莫四十海浬的地方,機舵損壞,桅杆也被密集的機槍彈掃折了……光是這些,一時還不至於致人於死地,要命的是有一排槍彈掃裂了船尾盛裝淡水的木桶,使這艘船上四個亡命徒斷了飲水,在茫茫無主的飄流中,被活活的幹死。

  船被拖回青島的碼頭,無數人都搶著去看過,楊金鏢死在船艙裡,他對面蜷伏著的是蠻子女人,青雲閣那個夥計死在船尾,他後心有個槍洞,——跟鬱堂當初挨攮子在同一個部位,另一個看光景是開船的,血管上也查出有注射嗎啡的針洞。

  老湯是由煙鬼孫二攙扶著去看的。

  他總算看見十年前起凶心犯血案的姦夫和淫婦,在這樣的安排中伏了法了。被活活幹死的滋味,想來比挨槍挨刀都要難過得多,四具屍體,都是緊咬著牙,臉孔扭歪,露出一付猙獰的樣子,但他們盡可以費盡心機去奈何人,可沒法子奈何他們頭頂上的老青天,在茫茫的大海上,幾乎半個世界的水都是鹹的,望海不能解渴,老天不給他們一片雲和一滴淡水,他們沒有半點兒皮調!

  天網終是疏而不漏的。

  老湯也不知怎麼的,感著歎著,一時反而對那幾個一度恨極了的歹徒悲憐起來,真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人聰明過了火,反而是傻,一股悲憐使他兩眼逐漸的潮濕起來。

  「我說,二哥,天網恢恢,這你可見著了!」

  煙鬼孫二聳聳肩膀:

  「還有一宗事兒,你萬萬料不著呢,——巡艇上的那個機槍手是誰?他就是卞福生的兒子卞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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