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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三個,個頭兒很高大,臉上掛了一串像紫葡萄似的朱砂記。」

  老湯聽著,心裡更覺得駭異了,弄不明白孫二說的是真話,還是故意編造的謊語,按道理說,鬼死三年轉世為人,哪還有近十年的時間,還顯影作祟的,依照孫二的形容,頭一個不知是誰,那第二個,明明就是被人分屍的卞福生的鬼魂,第三個標記明顯,是兇手之一——朱砂記老朱,難道趁亂從死囚獄裡遁走的老朱,竟會有膽子回到青島來,不怕人認出他那張特出的面孔?再說,自己的攤位,緊靠著青雲閣酒館的前門,自己絕不至老眼昏花到那種程度,連臉上生有那麼大朱砂記的人打擔前走過去也沒見著,這……這太不可思議了。

  「就是這三個嗎?」

  「就是這三個,我絕沒看錯就是了!」

  老湯用手抹抹臉上的汗水,又不放心的問說:

  「你剛剛說鬍子侃胡大爺當時在你屋裡,他有看見那三個人沒有?」

  「也許沒見著。」孫二想了想說:「他是臉朝著我,背朝著門,坐在靠背椅上的,再說,煙館裡人來人往是常事兒,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地方。」

  老湯困惑的搖搖頭:

  「這話就不甚對勁了,二哥,當時你怎麼知道那三個人是鬼呢?」

  「當時確實不知道,是後來才知道的。」

  老湯又搖插頭,但仍一步不松的追問下去:

  「後來你怎會知道的呢?」

  「事情很簡單,」孫二說:「明明是三個人進房的,酒鋪的茶房還替他們端來茶水,點上煙燈,等茶房一走,那三個人忽然之間不見了,房裡空蕩蕩的,煙榻上的那盞煙燈,空自點燃著……這事說來也只一剎的功夫,我就心知他們是鬼,因為他們只是進房,並沒走出那房子,我親眼見著,哪還假得了?!你說罷,像這種事,怪氣不怪氣,我的靈魂差點都被它嚇飛了。」

  「這事你沒跟鬍子侃胡大爺他說過?」

  孫二的身體蹲在他自己的腳跟上,或左或右的搖晃著,一臉賭咒發誓的樣子:

  「除你之外,我還沒跟第二個人提過。我弄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只是越想越怕。」

  老湯一時也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就算照孫二形容的,三個都是鬼罷,他想不出卞福生跟殺害他的兇手之一——朱砂記老朱,為什麼要弄到一起?也想不出另一個鬼魂是誰?……他原想告訴孫二,當初轟動青島的分屍案就在他見著鬼魂的那間屋子裡發生的,那該算是凶宅,不過因為日子過得太久,大夥兒都把它忘了罷了。話到嘴邊,忽然又勒住了,老湯一想像煙鬼孫二這種嘴不穩的人,日後到處用舌頭去撥弄風雨,也許會把事情攪得混濁不堪,再說孫二有些言語,一時也不可輕信,就拿朱砂記老朱那個兇手來說罷,原記得他是活著趁亂從監牢裡逃掉了的,怎會又變成了鬼呢?

  實在的,如果這種鬧鬼的事情繼續下去,只有找鬍子侃胡大爺談談了。

  老湯心裡有這麼個意思,並沒有去找鬍子侃,但鬍子侃卻先來找老湯說話了。

  「老湯,」鬍子侃說:「昨夜我作夢,夢見羅大有兄來見我,我問他怎會找到這兒來?他說是帶人查案來的;說是當年那宗分屍案仍然沒了,正兇在逃,這案子一天沒結,他心裡總是不安……」

  「夢是心頭想,敢情?」老湯說:「羅大爺他在世時,跟您的交情厚,您常想著他,青雲閣又開在當年凶案發生的地方。您當年參與偵辦這宗刑案,更會想著羅大爺,這才會有這樣的夢。」

  「可沒這麼簡單,」鬍子侃說:「另外我還夢見兩個人,一個是卞福生,一個是老朱,——臉上生朱砂記的那個兇犯,你想必還記得罷?」

  老湯楞住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鬍子侃背袖著手,在辣湯擔子的前面來回踱著方步,彷佛在苦想著什麼。

  「我說老湯,」他說:「你在這兒賣辣湯,不妨多留意眼前來往的人……依我猜測,也許當年那宗凶案的主凶楊金鏢又潛回青島來了,以楊金鏢那種陰險勁兒,只怕跟他同夥的另一兇手老朱,會遭他的毒手,當然,這並沒有可靠的憑據,純系我的猜測罷了!」

  「楊金鏢會有那麼傻,膽敢再回到青島來嗎?」老湯說:「他原是在這兒犯的案,打這兒逃掉的;旁人甭說了,我們參與其事,當然不會忘掉他的,還有那個蠻子女人,她也夠精明,難道也會依著他,到這兒來自投羅網?」

  「嗨,如今局勢不同了!」鬍子侃歎說:「當年那案子,不錯,局子裡是留得有存案的,一場火把所有的檔案給燒光……經過這場驚天動地的大亂局,誰有精神去追查抗戰前的舊案呢?就算楊金鏢他再回青島,改了名,換了姓,大模大樣的走在大街上,你見著了,又能把他怎樣?口說無憑的事兒,誰會受理?」

  「照您這樣說法,那卞福生就該冤死,沒地方替他伸冤理屈嘍!」老湯很難受的吐出話來:「胡大爺,當著您的面,這話我是不該這樣說的。」

  「這多年了,我知道你直來直往的脾氣。」鬍子侃笑一笑說:「這樣罷,老湯,咱們不妨把這事放在心上,你要是聽著和見著什麼動靜,隨時告訴我,咱們再想法子。這幾天,我打算到魯東行署去找找熟朋友,看著能不能在法院那邊,查出當年的老案來?——案上有兇手親捺的指模,他就是改名換姓,只要有老案在卷,任他怎樣狡猾,也是抵賴不了的。」

  聽了鬍子侃這樣的話,老湯才覺得心裡略為寬鬆了一點,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光景,自己眼看就是要入棺歸土的人了,若能辦完這樁事,使一度趁亂逃脫的殺人兇手重墜法網,不負死鬼卞福生的託付,也是使人安心樂意的事情,總不願眼見該死的惡人還在這世上活下去,那樣就顯不出天理了。

  日子飛溜著,每天進出青雲閣酒館的那些臉孔,老湯都仔細端詳過,沒有一張臉像是記憶裡的楊金鏢的臉,當真是自己人老眼花了呢?還怪在日子去得太久遠,人的模樣兒改變了,楊金鏢不再是當年的那付相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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