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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煙鬼孫二當然會把他看見鬼影子的事到處張揚,常來青雲閣的客人,全只把它當成故事聽,就算這宅子當初有什麼不乾淨,如今改成酒館,人來人往的成千上百,有鬼只怕也作不起祟來。

  孫二沒辦法,只有到辣湯擔子上去找老湯拉聒。

  「我最近光景是要走黴運了,」他這樣的開了頭,有幾分自認晦氣的味道:「我夜晚老是看見前些時看見過的鬼影子,在青雲閣出沒;我說了,也沒有誰肯相信我,這真不是滋味。」

  時季推移,到了寒冬臘月了,方場的地面,結了一層凍殼兒,頭頂上的灰雲是整塊的鉛板,低低壓在前後左右那些參差的房脊上,傍晚時分,常落著冰寒透骨的冷雨,半是雨,半夾著雪花。俗說:寒冬雨夾雪,能下半個月,指的是這種陰濕的天氣,能綿延好些時日不易開天。老湯把他的辣湯擔子,放在木板搭成的棚屋裡,冷風常在敝簷的棚屋裡打旋,不時掃進雪花和微蒙的雨屑兒來,冷得夠瞧的,好在擔子一頭有著爐火,還使人能得著點兒暖氣。老湯看見孫二身上那種單寒瑟縮的模樣,心裡老大的不忍,這樣的人一定是身子孱弱,陽氣不盛,火焰太低,要不然,為什麼旁人見不著鬼,唯獨他見著來?!

  「也甭這麼嗨歎,」他跟孫二說:「你只是火焰低了,才會陰壓陽。」

  那個聳聳肩膀,露出一口被煙油熏黑的牙齒,愁眉苦臉的說:

  「陰壓陽,不吉祥,你能怪我憂心嗎?」

  「那也沒什麼,」老湯說:「你不妨花上兩文錢,買份紙箔,到山腳大廟裡燒燒,多在神前禱告禱告,敢情就沒事了。」

  「我?我不幹那個事,」煙鬼卻有煙鬼的氣性:「就算我是見著冤魂了罷,我孫二又沒作過暗室虧心的事情,它纏不上我,為什麼慫恿我花那個閒錢去買香燒?快到年根歲底了,我正愁著沒錢買煙兒泡呢!」

  煙鬼孫二不肯去山腳大廟裡燒香,一面又三天兩日的說他看見那三個鬼魂,青雲閣裡煙客們都嘲笑他,替他按上新的諢名,叫「活見鬼」。旁人盡可不信這些,而老湯心裡多少有個底兒,他弄不清羅大有羅爺的陰魂,為什麼總是帶著那兩個鬼魂在這兒出現?煙鬼孫二就是打謊罷,也不會捏造的這麼巧,正跟鬍子侃胡大爺的夢暗中吻合,鬍子侃胡大爺可不是打謊的人。

  總有些蹊蹺在裡頭,他想。

  倒不是人老心硬怎麼的,為了早一天揭開這個謎底,老湯決意把他經營多年的辣湯擔子暫時收拾了,跟煙鬼孫二兩個拉在一起,橫到青雲閣的煙榻上去了。他原是不吸鴉片的,人雖跟煙鬼孫二面對面的橫在煙榻上,一顆心卻透過噴香的雲霧,落在對面那張煙榻上,那是孫二指稱為常見鬼影子的地方。

  光景是可以想見的;夾著雪花的寒雨在窗外落著,房子中間的寬邊鍋爐上,生起一盆紅色的炭火,屋裡並沒另外燃燈,煙榻那盞煙燈,綠熒熒的燈焰只有豆粒大,再經透過多棱的玻璃罩面,更黯得只能照清煙榻當央那一小塊地方,屋子裡其餘的黯角,染了一層炭火的紅光,四面的板壁上,都印有深淺不同的、人和物的奇幻的黑影子。

  老湯一改初衷,陪著煙鬼孫二躺煙榻,真是使老煙槍受寵若驚,問說:

  「你當真願意請我吸這個?老湯,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的夠交情。」

  「遇上連陰雨的大寒天,又怎辦呢?」老湯說:「我這風濕骨痛的老毛病,也鬧了好幾年了,趁機會暫時歇歇生意,來暖房暖屋裡躺躺也是好的……想藉此跟二哥你聊天話夜呢。」

  「成啊!」煙鬼孫二在燒著煙泡兒,嗞啦嗞啦的:「我說,我不是存心拖你下水,風濕骨痛,吸兩口煙,光景比吃什麼都靈驗。」

  「我聞聞這種香味就夠了!」老湯說,說話儘管說話,兩眼一直睃著對面那間空屋子:「你說你見著那怪影子,都是什麼時辰?」

  「總是夜晚,」孫二說:「起更前後罷,我迷裡迷糊,哪會注意什麼時辰。」

  正說著話的時刻,走道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老湯定神一瞅,就瞧見一個穿灰色長袍的人,拐進對面去,取下他的呢帽來,撣撣帽上的雨珠,掛在牆壁的掛鉤上,酒鋪裡的一個夥計,端著茶盤兒跟在後面。

  「切一條兒煙,」那人說:「等會再替我弄兩聽炮臺香煙來。」

  「是了您。」

  夥計剛一走,那人便脫掉鞋,在煙榻上橫身躺了下來,綠色的煙燈,映出他的臉廓來,那張臉對於老湯來說,卻是一張非常陌生的臉。那一剎間,老湯暗怪自己太緊張了一些,明明來的只是一個尋常的煙客,自己卻總以為是楊金鏢。

  窗外的雨彷佛又落得大了些兒,沙沙的響成一片,煙鬼孫二吸了幾煙,提足了精神,又講起他當年自鳴得意的風流韻事來,聲音尖尖細細的,直刺人的耳膜,使人不得不收回飄蕩的思緒,去聽他不相干的窮侃。(侃,俗語,意指窮吹或窮蓋。)

  「雖說她是暗門出身,論臉孔,論身段,可不能不說她是萊陽城的一朵花!……壞就壞在她吸鴉片,癮頭還又夠大的,一般人真有些不敢沾惹她。

  「那時我恰好在公膏局子裡當差,有的是煙土,她就跟我套近乎了。我在南街賃了幢屋,讓她跟我過日子,兩人常橫躺在榻面上,中間隔著一盞煙燈。她說是鴉片有很多好處,勸我夜晚臨睡前,吸上兩口,——你知道那玩意真比某些補腎壯陽的藥物管用得多,因此上,夜晚臨睡前的那兩口煙,我就拾起煙槍捨不得丟下啦!嘿嘿,情願風流花下死,敢情?

  「這樣過不幾天,精神都用在夜晚了,白日到局子裡去,反而萎頭嚲頸的沒了勁兒,她瞧著這光景,又勸我每天早上也來兩口,我一想,衙門差使總得要辦,吸兩口煙,一天都有精神,也差不到哪兒去,這一吸,早上的兩口也吸成習慣啦。

  「有天在局裡,幾杆老煙槍的同事在吸煙,我聞著香味,也有了想吸的意思,其中住在鬱家寨的鬱堂跟我滿要好的,我就推他一把說:『噯,老鬱,這個泡子讓我先吸兩口罷!』我順起煙槍一吸,瞧著的朋友都笑說:『嘿,孫二哥,你這個不吸煙的,居然也上了路了?』

  我說:『屁話,我只是吸幾口玩玩,不會上癮的。』

  『不會上癮?』鬱堂說:『走遍天下,還沒有吸鴉片不會上癮的人,你說說看?你是怎麼樣的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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