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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羅大有又問:

  「你也許沒聽說罷,外頭傳說這回卞福生顯靈,老實說,我們這回破案,全是靠冤魂幫著,要不然,怎會有那麼巧法,到棺材裡去抓出活人來?」

  「顯靈?他卞福生個雜種,死有餘辜,還顯他媽的屁靈?吊死鬼賣春,——死不要臉。」他破口大駡說:「這官司打到閻羅殿,他也不會贏的。」

  「甭罵了,」鬍子侃擔任錄案,他停下筆來說:「你再罵,死人也聽不到,我問你,你覺得殺人抵命這法律公不公道——尤獨是蓄意謀殺。」

  「我想,楊金鏢沒有二話好講,換是我,要殺他之前,早決意豁出這條命了。」老朱最後說:「你們辦案,窮問那多幹嘛?無頭命案,破了。主凶幫兇,全抓著了。連沒罪的女人,也押起來了。一命抵一命也好,三命抵一命也好,隨意辦,我橫豎是要早早睡覺,你就錄下人是我朱某殺的,我也畫押。」

  「甭把警局看左了。」羅大有說:「是非黑白,咱們是要分得一清二楚的。」

  最後審訊蠻子女人,她直是痛哭。

  她的供詞跟楊金鏢一樣。

  誰真能把是非黑白分得那麼清楚呢?甭說偵辦刑案的警局,連青島法院也為量刑的事為難,反復的酌量過,當然,依照三疑犯的供詞以及呈堂的證物,楊金鏢是謀殺主犯,不管他早先受過多大委屈,供詞多麼的理直氣壯,死刑仍然是脫不了的!朱砂記老朱跟庭上表示:多判幾年少判幾年他都無所謂。

  「跟法官老爺回,」他說:「楊金鏢殺卞福生,只是他搶了先手,他不殺輪著我去殺,您判我什麼,我都受了,別無二話可說。」

  他既願意,法官就替他判得重了一點。

  至於那個蠻子女人,實在是最費躊躇的一個,她跟楊金鏢姘居在先,跟卞福生姘居在後,情感上近乎誰?遠乎誰?又不能上秤秤,光是口說無憑,連姦夫淫婦的字眼兒也用不上,兩個男的在供詞裡亟力替她開脫,同時法院裡也找不出充分的證據,認定她曾參與這次謀設……楊金標一口咬定,說是他從沒當她的面,提到過有意殺死卞福生的話。

  「我動手錘殺卞福生,她楞在那兒,過後也只是哭,我跟老朱動手分屍,她紅著兩眼睡在床上。事後她約束孩子不要講,只是她駭怕罷了!」

  假如這宗案子,不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子,法院也許會寬待她一點,難就難在這案子太不尋常,若依古律,姦夫淫婦是騎木驢淩遲的罪名,謀殺親夫要比一腳踢翻了天還重三分,若說輕易把她釋放了,開它一個先例,只怕法院會被民間的議論壓塌掉。

  唯一的方法就是把這案子拖延著,暫時不決,這樣,三個都將以疑犯的身份羈押在監裡,法院除了反復審訊這三個疑犯外,更傳訊了本案唯一的目擊者,——七歲的卞小龍。

  在警局傳訊時不肯說話的卞小龍,在法院裡卻說出一段足以推翻三疑凶全部供詞的話來。

  「我爹是他們三個一起動手殺的,」他說:「那天夜晚,屋外起大風,我不知被什麼聲音驚醒了,偷偷睜眼一看,我媽捉著我爹的腿,朱叔抱著我爹的腰,楊叔用錘打他,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那為什麼警局問話時,你不肯說呢?」

  小龍擦起淚來:

  「說了,連媽也沒有了!」

  有了這項有力的目擊人證,三個疑凶招了實供,證明卞小龍說的沒錯,他們是事先串過供,拿一個人頂死,好讓另兩個脫刑的。

  賣辣湯的老湯沒功夫去法庭旁聽這案子的審訊,他只是聽鬍子侃轉述的,鬍子侃說:

  「串供串得好嚴密,連我全教他們騙過了!」

  「真是邪有邪道,」老湯說:「如今怎樣了呢?」

  「已經判了,兩個男的死刑,女的無期,——殺害卞福生兩個男的合謀,女的只是幫兇。」

  「也許蠻子女人有著小龍那樣的孝子,才留下命來的罷!」老湯噓口氣說。

  「嗨,單巴望我那檔案室裡,永也不要再添上這種聳人聽聞的慘案了。」

  這宗案子從開審到結案,一共只有三個月的光景。案子正式宣判之後,卞福生的屍體發交給他的家屬卞老頭兒領回埋葬,卞小龍也叫他的叔祖帶回雁嶺關原籍去了。這時候,不單是賣辣湯的老湯,青島市差不多的居民,都以為這轟動一時的案子定了歸了,不過,人世間事情的變化,有時候往往是人們料想不到的。

  就在那年的秋末,日軍攻陷了那座城市。

  所有的監犯都在大混亂裡逃掉了。——當然包括楊金鏢、生朱砂記的老朱,以及蠻子女人在內。那還是兩個死刑犯臨刑前三天。

  除了賣辣湯的老湯,可以說再沒有誰有那種心腸,在滿眼的大火和敵軍濫殺中記掛著這回事了。老湯沒有離開那座城市,一粒日軍的流彈射拐了他的一條腿,他在昏迷裡看見渾身鮮血的那個人,仍穿著灰黑的直羅大褂兒,微佝著腰,過來跟他下跪說:

  「含冤被害的卞福生,在這兒跟您叩頭,日後替兄弟伸冤理屈,全仰仗在您的身上。」

  「我?我能成麼?……一個賣辣湯的老頭兒,又受了鬼子的槍傷,連我自己都怕活不久的了!」老湯在昏迷中悲哀的喃喃著。

  「只有您能。」那鬼魂彷佛很堅定的說:「請記住:不見朱砂,只見青雲。」

  夢境是那樣恍惚迷離,而老湯的腦子裡,卻把那兩句話記得很真切。「不見朱砂,只見青雲」。好像是某種難以參透的偈語,他放在心裡揣摩過很久,壓根兒弄不懂那裡面包含著什麼樣的意思?

  當初謀害卞福生的那三個人,跑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天下之大,自己一個跛腳的人,留在蕭條的敵後苟活著,到哪兒替那死鬼申冤理屈去?

  單憑那兩句似是而非的話能成麼?

  那只好等著看了!

  〖青雲閣酒館〗

  多年的烽火,使青島這座大城的面貌改變了許多,而艱辛悠長的歲月,也使得賣辣湯的老湯,變成一個真正的老頭兒了,當卞福生被分屍的那年,老湯的兩鬢,只有一半的白髮,如今白得像一片濃霜,即使撥開發根,也找不出一絲黑來。

  人不服老是不成的,何況他又跛了一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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